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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寒栀听完来龙去脉,起身离席,推开卧房门时,看见床踏上怂起一团高高的被褥,里头的人将被子盖过头顶,像是要跟世界隔绝。

地上散落几本书籍,昨日程诺刚买回来的新书桌上,此刻乱成一团,显然不久前刚有人拿它撒过气。

“与君?”顾寒栀轻轻推搡榻上蜷缩的身影。

身影岿然不动。

顾寒栀立在床前,姿态端方,语气平淡:“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轻慢圣贤书,必招鬼神怒,把书捡起来。”

憋了许久郁气的与君,彻底忍不住,猛地掀开被子下床,直接在书本上踩了几个脚印:“我讨厌读书!我为什么要读书?”

顾寒栀依旧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读书是你改变人生唯一的途径。”

“你不用哄我,我是罪奴之子,罪奴之子根本没有机会入考场,读再多有什么用?”与君双眼赤红,他一直是父母眼中最乖顺的孩子,程家其他孩子丰富的童年统统跟他无关,他从懂事起,母亲只会在他背出课本上的文章时,对他展露笑容。

他很小就知道祖父母的经历,那时候他不懂什么是罪奴,不知道罪奴之子的身份会给他在这个世上带来多少不便和白眼。

再长大些,他从书本中得知,罪奴不得科举、不能做官,不能从军为将,不得经商置产,甚至连与良民通婚也是困难重重。

他觉得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成了笑话。

可母亲依旧要求他每日做功课,上不起学堂,母亲亲自教书,没有文房四宝,就地取材也要学。

程与君知道母亲的学识渊博,他曾看过孟南洲写的文章,不论是内容和立意,不足母亲十之二三,他即为母亲高兴,也为她惋惜。

可这又怎么样,改不了罪奴的身份,他一切的努力都是枉然,天底下不会有那么多如父亲一般的傻子,愿意跟罪奴通婚,生下一群小罪奴。

除非,他们一家可以脱籍。

可脱奴籍太难了,难如登天。

“娘让你读书是为了让你言出有尺,说话有德,纵然不能考取功名,有一日你哪怕深陷泥淖,依旧可以仰望星空,即使物质匮乏,不耽误你精神丰富。”顾寒栀几乎是自述般,将这些年的经历告诉儿子。

“还有,万一哪一日我们成功脱籍,以你的学识,完全可以直接参加童试、接着是乡试、院试,这不比从头学起快得多?”

与君眼眶微红:“我们真的能有脱籍那天吗?帝王特赦、军功奖赏,太难了,娘,从古至今,没几个人能成功的。”

“会有的,”顾寒栀素白手背贴着儿子脸颊,“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个希望吗?”

窗外,驻足良久的程二顺本是来看二人为何迟迟不归的,没想到听到母子两谈话。

在底层老百姓的认知中,成了罪奴的人,这辈子都得是罪奴,从没有人想过能有摆脱奴籍的一天。

在遇到顾寒栀之前,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罪奴又如何,不能经商置产,不能读书做官,这些说起来的束缚,是限制,而事实是有几个庄稼地里出来的老百姓,能靠经商发财,能靠读书改变命运。

当个走街串巷的普通小商贩,官府的人不会管,你想读书想识字,官府的人也不会管,程二顺觉得是不是罪奴,除了说出去不好听,貌似不会对生活带来太大的影响。

他不知,一直以来,儿女和媳妇被身份困扰,郁郁寡欢多年。

或者,他不是不知,而是不敢承认。

承认了他就得想办法帮他们脱籍,上战场吗?将军百战死,将士十年归。

无名小卒是没办法立军功的,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便老天爷眷顾,真的让他立了大功,军功就能落到他头上?

他怯懦了,退缩了,没有在征兵的时候选择上战场。

程二顺眼底的落寞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拽紧双手,似是下了某种决定。

程家人入住榴花巷的消息,很快在巷内传开。

仅一墙之隔的孟母,自然也得到消息。

“程家一群穷酸货,能买得起榴花巷的房子?看来卖卤肉真是赚了不少钱,早知道当初让你哥再忍一忍,等咱们得了卤肉配方再把那丑妇踹了,如今钱财不就咱们的吗?”

孟母悔恨不已,连带着孟思静的火气逐渐大起来。

凭什么程诺一家越过越好,她们家一场暴雪后过得捉襟见肘,别说是拿闲钱买房子,家里连买米粮的银子都不多了。

“娘,家里米缸见底了。”

孟母头疼不已:“跟我说有什么用,我是能变出银子吗?找你哥去。”

孟思静:“哥把能借的同窗都借遍了,要不我去找嫂子吧。”

冯知意怀孕以来,孕吐厉害,脸色不复往日白嫩,镜中隐隐约约瞧见眼尾长出的褐色斑点。

“真丑。”

上一世,她脸上就没出现过这些东西,果然是营养摄入不够。

冯知意气地将手中铜镜倒扣在桌面上:“琼枝,别再让我看到任何一面镜子。”

琼枝连连喊是,利索地收拾起来,期间不忘将今日听到的消息告诉主子:“奴婢一早听说那间凶宅住进一户姓程的人家,特地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然是老熟人。”

“程四娘?”冯知意本就不美妙的心情,更加烦躁,“阴魂不散,真是讨厌。”

琼枝应和:“可不是,暴雪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没把程家人冻死。”

冯知意手指搓着隐隐发胀的太阳穴,闻言动作一顿:“程家人都来了?那间屋子不大,住不下这么多人吧?”

“奴婢打探到的消息,程家三房和程父都没来,好像是老三媳妇怕鬼,觉得屋子不干净。”琼枝消息灵通。

“她们还住在大梨村?”

“是的。”

冯知意若有所思点点头,接着道:“前两日送去衙门的消息,有回应了吗?”

琼枝正想跟她汇报:“有了,杨县令派人回话,说您泄洪的法子特别好,只是如今牺牲哪几个村子,一直商议不决,询问您是否有空,能帮着做个参考。

我推脱您身子不适,不适合出门,若有想法,奴婢会代为传达,杨县令听完样子挺惋惜的,姑娘,杨县令现在对您十分信任呢。”

冯知意嗤笑一声:“当然,我给他献计献策,他从我这儿得了多少好意见,若不是天灾暴雪,他的官位本该升一升的,不过也无妨,等洪灾一过,该是他的还是他的。”

琼枝对女子的聪颖羡慕不已:“还是我们姑娘聪明,人美心又善,奴婢成日跟着您,吃一样的饭,睡一个屋,怎么我就想不出姑娘的点子呢?”

冯知意微微弯了弯嘴角,谁让她重活一世呢,未卜先知的能力就能让她在这世上如鱼得水,只要稍稍从指甲缝里泄露一星半点天机,便能让这个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如即将到来的洪灾,大坝会决堤,百姓会流离失所,清河镇下的云溪和灵水两个村镇,会成为泄洪的替罪羊。

这些是上辈子官员们苦心商议过后,一致做出的最优决定,她提前将方法透漏给杨县令,想出泄洪办法的人就是她了,杨县令会领她这个人情的。

毕竟现在的他焦头烂额,恨不得跪地将头上的乌纱帽抛出去,谁让永安县地势低,冲垮堤坝后受灾最严重的就是他管理的地界。

淹掉几个无关紧要的小村子,保下衢州大部分百姓,舍小为大,谁也不能指摘他的不对。

可……放弃哪几个村子呢?

杨县令收到消息的时候,头顶的白发正呲呲往外冒,偌大的桌案上摆着永安县地域图,其中几个乡村被标记了显眼的颜色。

“大人,榴花巷那边来信了。”师爷带着信纸来回禀。

杨县令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手挥舞得几乎要看见残影:“呈上来我看看。”

薄薄的一张纸,仿佛有千斤重。

能不重吗?这可是关系到几个村庄上千口人性命的大事。

信纸摊开,了了几个大字。

“云溪、灵水、大梨。”

云溪、大梨是村子,灵水可是一整个乡镇。

“三个乡镇有百姓两千余户啊!”师爷看得心惊,就是知道信纸意所指,才更觉得胆颤。

杨县令闭了闭眼:“若全堤崩溃,死的会是两万户,到时候不仅是我,还有你们,凡是得到过好处的,一个也逃不掉!”

师爷后背发凉,县令口中的“好处”,便是那层层下发的河堤款。

说来冤枉,他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远比不上上峰牙齿缝里留下的一点肉,可怎么办呢,收了就是收了,逃不掉,也赖不掉。

师爷问:“需要下官现在去安排这三个乡镇的村民提前避难吗?”

杨县令点点头,在师爷踏出门的刹那,又惊慌失措地把人喊回来。

他来回踱步,神情紧张,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目光森森落在师爷身上。

师爷一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不说。

任凭洪水肆虐。

意味着三个乡镇的百姓将无一幸免。

“这……会不会闹太大?”师爷尚保留些许良知,他也有亲人在这三个乡镇生活。

杨县令眼神里一片阴鸷,声音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厚重钟鼓声:“提前说了,村民一定会暴乱,本官现在无暇顾及这些平民,左右不过是些泥腿子,死了便死了,只要镇上的商户不受到影响,永安县过几年依旧可以欣欣向荣。”

师爷不能忤逆杨县令,只能接受命令,转头回去告诉家里人,赶紧通知居住在这三个乡镇的亲戚,悄悄搬出来,再三叮嘱不能惊扰到身边的人。

又过了三日。

大梨村的百姓,终于在程父村长,以及程诺时不时的骚扰下,无奈地听从指挥,拖家带口上了山。

鹿山对土生土长的大梨村人来说,太熟悉了,甚至可以说,哪怕闭上眼,也能按照记忆摸上山。

贵婶一家大包小包扛了一大堆,贵叔本就不高的身躯,在包裹的沉重压力下,显得背脊越发佝偻。

“富贵,帮你爹搭把手,搬完这趟,还得再回去一趟,娘最喜欢的那套妆奁还没拿上呢,好木头做的,以后可以留给你媳妇。”

富贵热得额头汗直流,闻言“哎”了一声。

贵叔边搬东西,边朝山下望去,“大福他们来了吗?”

贵婶没好气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家的事,高大福如今富贵了,孙女卖了个好价钱,看人鼻孔朝天,说什么都不听。”

贵叔叹口气:“他从小就这样,爹娘宠坏了,没想到老了,还是这副鬼样子。”

山下,大梨村。

程村长站在高家院中,说得口干舌燥。

“大福,听叔一句劝,你家人多,搬起来费劲,赶紧动起来,不然山上的好位置可轮不到你家。”

高大福穿了身崭新的马甲,头发经过精心打理,精神面貌跟以往大不相同,闻言指着家里新购置的家具,道:“村长,你瞧瞧,我家刚添置的红木圈椅和桌面,实在太重了,搬不动啊,再说了,就算能搬动,山上人多,谁不小心给我碰坏了,我找谁说理去?”

村长气得一个倒仰:“这些都是死物,人若死了,什么都没了。”

高家老大也换了新衣裳,嘴角流油,正值饭点,应该吃了顿大餐。

“呸呸呸,谁死?你们都死了我家人也不会死。又是程家人搞出来的名堂对不对,我就不懂了,程家说什么你们听什么,比圣旨都灵,程家若让你们去吃屎,你们去不去?”

老大媳妇袁氏是所有人里脸色最差的,一听“程”这个字,像是条件反射般从凳子上窜起来骂人:“杀千刀的程家人,要不是他家见死不救,我婵儿也不会……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还敢在我家门前蹦跶,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一旁抱着行李经过的村民,闻言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起来。

“什么下场,高婵儿去哪儿,好久没见到了。”

“你不知道吗?高婵儿攀高枝去了,嫁给了镇上洪员外。”

“不是洪少爷吗?怎么又成了洪员外,攀高枝是好事,怎么听高老大媳妇的意思,像是进火坑一样。”

“可不就是进火坑,洪老爷年纪快赶上高大福,能当她祖父的人了,高家此举跟卖女儿有什么不同,瞧瞧他们一个个穿金戴银,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村里也出了个员外郎呢!”

袁氏拿起墙边的扫把,大力挥舞起来,试图赶走那些嚼小话的村民。

“滚!都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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