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刚过,地里的麦子黄成一片海。叶辰把汽修店的卷帘门拉到顶,用粉笔在门板上写了“歇业三日”,转身看见秦淮茹背着个蓝布包站在巷口,包角露出半截花布,是她连夜给乡下侄女做的小肚兜。
“都收拾好了?”叶辰把工具箱里的扳手、螺丝刀往帆布包里塞——秦家村的土路颠簸,村里的老拖拉机怕是少不了要修。
“嗯,给我妈带的降压药,给叔带的旱烟,都装着呢。”秦淮茹拍了拍布包,指尖沾着点面粉,是早上给孩子们烙饼时蹭的,“就是有点对不住你,耽误你做生意了。”
“说啥呢。”叶辰把帆布包甩到肩上,“张大爷早把拖拉机修好了,就停在胡同口,说是他年轻时跑运输用的,耐造。”
两人走到胡同口,张大爷的老拖拉机正趴在那儿,红漆掉得斑驳,车斗里垫着层稻草,上面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是叶辰从种子站淘来的老品种玉米种,听说秦家村的沙土地适合种这个。
“路上慢着点,过了河湾那段路不好走。”张大爷拄着拐杖,反复叮嘱,“让你秦婶给你做槐花饼吃,她年轻时做的最好。”
秦淮茹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大爷还记得呢,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驶出胡同,把蝉鸣和炸糕的甜香甩在身后。叶辰握着方向盘,掌心冒汗——这老伙计的方向盘比汽修店的机床难伺候,打满一圈得用吃奶的劲。秦淮茹坐在旁边的稻草上,掀开麻袋闻了闻:“这玉米种闻着就正经,比去年供销社卖的强。”
“刘站长说这是‘金皇后’,当年公社时期种的,抗倒伏,出籽率高。”叶辰腾出一只手,从布包里摸出个搪瓷缸,“喝点水,刚晾好的。”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了,高楼变成矮墙,柏油路变成石子路,最后索性成了土路,车轮碾过,扬起的黄尘追着车跑。秦淮茹时不时指着窗外:“那片杨树林,我小时候总在那儿捡蘑菇;河湾的石头滩,夏天能摸出泥鳅来……”
叶辰静静听着,看她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在胡同里的秦淮茹总是绷着,给孩子们缝补衣裳时眉头是皱的,算着柴米油盐时嘴角是抿的,只有提起秦家村,她才像朵被露水打湿的花,舒展开来。
正午时分,拖拉机喘着粗气爬过最后一道土坡,秦家村的轮廓终于在树影里露出来。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纳鞋底的老太太,看见拖拉机就直起腰,其中一个戴着蓝布头巾的突然站起来,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是……是俺家淮茹?”
“妈!”秦淮茹从车斗里跳下来,差点崴了脚,扑过去抱住老太太,“我回来了!”
老太太的手在秦淮茹背上抹来抹去,眼泪打湿了她的蓝布头巾:“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瘦了,淮茹你瘦了……”
叶辰把拖拉机停稳,刚跳下来,就被一群人围住了。“这是淮茹男人?”“看着挺精神,是干啥营生的?”秦淮茹的堂哥秦大勇嗓门最亮,拍着叶辰的肩膀:“俺是淮茹大哥,快家走,你嫂子杀了只老母鸡!”
秦家的土坯房在村子最东头,院墙是用黄泥糊的,墙头爬着紫色的牵牛花。院里的石桌上摆着刚摘的黄瓜、西红柿,带着顶花,看着就新鲜。秦淮茹的父亲蹲在门槛上编筐,看见女儿回来,手里的柳条掉在地上,嘴唇动了半天,才说出句:“回来了。”
“叔,给您带的旱烟。”叶辰把烟袋递过去,是张大爷特意给的“关东烟”,劲儿大。
老汉接过去,在手里捻了捻,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豁了的门牙:“好烟,好烟……”
午饭摆在院里的枣树下,粗瓷碗里盛着黄澄澄的小米粥,盘子里是炖鸡汤,油花浮在上面,香气飘得老远。秦大勇给叶辰倒了碗自酿的米酒,辣得人嗓子发紧:“俺们村这两年难,地里的麦子收上来不够吃,拖拉机坏了没人修,多亏你肯来。”
“先看看拖拉机,下午我去修。”叶辰喝了口米酒,辣劲过后是淡淡的甜,“我带了点玉米种,刘站长说适合沙土地,秋天试试?”
秦淮茹的母亲听见这话,往他碗里夹了块鸡腿:“好孩子,还惦记着俺们村的地……前阵子公社来人,说要推广新品种,俺们老的不敢试,怕瞎了种子。”
“这‘金皇后’错不了。”叶辰想起刘站长的话,“当年种过的老人都说,这品种皮实,就像咱庄稼人,给点土就能扎根。”
下午,叶辰跟着秦大勇去村头的仓库看拖拉机。那是台“东方红”,浑身是泥,零件锈得粘在一起,显然是扔了有些年头。“前年年头不好,涝了,拖拉机陷在泥里,后来就再也没动过。”秦大勇踢了踢轮胎,“村里没人会修,就一直搁着。”
叶辰蹲下去,摸出扳手开始卸轮胎:“能修,就是得换几个零件。”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备用的轴承和齿轮,“这些够先用着,回头让淮茹捎新的来。”
秦淮茹没跟着去仓库,留在家里帮母亲择菜。老太太一边摘豆角一边说:“淮茹啊,这小伙子看着实诚,比……比贾东旭靠谱。”
秦淮茹的手顿了顿,豆角的丝缠在指尖:“妈,人家是好心帮咱,您别乱说。”
“妈还能看不出来?”老太太叹了口气,“他看你的眼神,跟你爸看我年轻时一样,带着疼……你在胡同里受的苦,妈知道,只是帮不上你……”
秦淮茹的眼圈红了,赶紧低下头择菜,豆角的清苦混着眼泪的咸,在舌尖漫开来。她想起这些年的日子,贾东旭走后,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傻柱帮衬着,许大茂偶尔搭把手,却从没人像叶辰这样,默默记着她的难处,把修拖拉机、带种子这些事放在心上,不声不响地就办了。
傍晚时,叶辰把拖拉机修好了。秦大勇发动引擎,“突突突”的声音震得仓库顶上的土往下掉,引得半个村子的人都来看。孩子们围着拖拉机跑,大人们笑着拍手,说“这下秋耕有指望了”。
叶辰坐在枣树下擦手,秦淮茹递过来块槐花饼,温热的,带着淡淡的甜:“尝尝,按张大爷说的法子做的。”
他咬了一口,槐花的香混着麦香,在嘴里化开:“比胡同口买的好吃。”
“那是,咱这槐花是刚摘的,带着露水呢。”秦淮茹笑了,突然想起什么,“明天我带你去后山,那儿有片老果园,结的山楂酸掉牙,小时候总去偷摘。”
“好啊。”叶辰看着她眼里的笑,突然觉得,这趟秦家村来得值。在胡同里的秦淮茹像株被圈在院子里的花,挪到这田野里,才显出她本来的样子——坚韧,鲜活,带着泥土的气息。
夜里,叶辰睡在西厢房,铺着新晒的稻草,闻着满屋子的麦香。窗外传来虫鸣,还有秦淮茹和她母亲低声说话的声音,像小时候听的摇篮曲。他想起白天修拖拉机时,秦大勇说的话:“俺们村的人,就认实在,你对他好,他能把心掏给你。”
第二天一早,两人果然去了后山。山路不好走,叶辰扶着秦淮茹,她的鞋底沾着泥,走得却轻快。果园里的山楂树长得老高,枝头挂着青绿色的果子,像串小灯笼。
“你看那棵歪脖子树,”秦淮茹指着最里面的一棵,“我小时候总爬上去,摘了山楂揣在兜里,回家被我妈发现,打了好几回屁股。”
叶辰看着她比划的样子,突然笑了:“现在还能爬上去不?”
“老了,爬不动了。”秦淮茹拍了拍树干,树皮粗糙,带着岁月的痕迹,“就像这村子,看着老,其实根扎得深着呢。”
下山时,遇见几个扛着锄头的老汉,看见他们就笑着打招呼:“淮茹带对象回来了?”
秦淮茹的脸腾地红了,想解释,却被叶辰拉住。他笑着对老汉们说:“回来看看叔婶,顺便修修拖拉机。”
老汉们笑得更欢了:“好,好,常来啊!”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踩在落叶上,沙沙响。快到村口时,秦淮茹突然说:“谢谢你,叶辰。”
“谢啥?”
“谢谢你陪我回来。”她看着远处的麦田,“在这儿,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叶辰没接话,只是把帆布包里的玉米种又紧了紧。他知道,有些话不用说,就像这土地,不用喊口号,默默种下去,总会有收获。
第三天下午,该回城里了。秦淮茹的母亲往拖拉机上塞了满满一麻袋新摘的黄瓜、西红柿,还有十几个槐花饼,用布包着,怕凉了。老汉把烟袋往叶辰手里塞:“带着,路上抽。”
秦大勇发动拖拉机,突突的声音里,秦淮茹回头望了一眼村口的老槐树,眼里闪着光。叶辰握着方向盘,看她把脸贴在车斗的栏杆上,嘴角带着笑,突然觉得,这趟秦家村之行,不光是修好了拖拉机,送来了种子,更重要的是,让他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秦淮茹——那个在田野里舒展、在回忆里鲜活的秦淮茹。
拖拉机驶出土坡时,夕阳把秦家村染成了金红色。秦淮茹从布包里掏出个山楂,擦了擦递给他:“尝尝,酸的,提神。”
叶辰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睛,却看见秦淮茹笑得像个孩子。他突然明白,所谓的家,未必是一间屋子,一个院子,是能让你卸下防备、舒展眉头的地方,是能让你觉得“活着真好”的地方。无论是秦家村的土坯房,还是胡同里的小杂院,只要心里有牵挂,有念想,就能扎下根,长出自己的春天。
回城的路似乎短了些,拖拉机的颠簸也没那么难熬了。秦淮茹靠在稻草上,手里攥着个青山楂,嘴角带着笑,像是睡着了。叶辰放慢车速,看着她恬静的侧脸,突然觉得,这老拖拉机的突突声,像首温柔的歌,唱着土地的厚重,也唱着人情的温暖。
有些路,总得有人陪着走。有些回忆,总得有人陪着拾起来。就像这秦家村的玉米种,埋下去,等秋天,总会长出沉甸甸的穗子,把日子喂得饱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