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二楼的厢房内，桐油灯芯在粗瓷灯盏里噼啪作响，将简陋的木板墙映出摇晃的影子。
十一抱着小晴轻轻放在硬板床上，因为特意铺了厚厚的柔软褥子，所以这硬板床倒不是字面上的那么硬。
粗布被褥虽然浆洗得干净，却仍带着驿站特有的皂角气味。
窗外夜雨敲打着瓦檐，檐下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
十一从炭炉上取下铁壶，热水注入木盆时腾起白雾。
他用手背试了试水温，又特意从水囊里倒了些凉水，调到了适中的温度。
湿润的帕子轻轻擦过她沾着汗水污渍的额头。
十一半蹲在床前，杏黄锦袍的下摆拖在粗砺的地砖上。
他只是给小晴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京城的十月虽然算不上特别冷，但这种秋风天最容易染上风寒，这小丫头赶了一天的路，今日又在林子里受了惊吓，刚才又亲自施术操劳过度，极易累出病来。
对于医理，他只会治点刀剑外伤之类的，毕竟他有丰富的被砍经验。
但眼下这种情况，他也只能给小姑娘多盖一床被子，多用热水擦擦脸擦擦手。
藕荷色的软烟罗裙上血迹、泥土、草汁、水印各种污渍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脏兮兮的，他刚才抱着任进房间的时候就想给换了。
可十一刚碰到她腰间束带就停住了。
简陋的驿馆房间里，小姑娘的身子陷在柔软人被褥之中，看起来小小一团，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看着她露出来的那张瓷白小脸，十一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么小的一只。
她还如此年幼……
即便他没有那个心思，只是单纯地想要给她换身干净的衣服，让她更舒服、更好地休息，但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的衣服若一换，那这事情就说不清了。
他又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轻轻拂过小姑娘那在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头。
出了那么多汗、浑身污渍，即便是躺在柔软的被窝里，肯定也是不舒服的。
如此想着，十一也皱起了眉头。
他有些不满了，那领命去请大夫和丫鬟的参将到底去干嘛了？上哪去找人了？怎么这么久？
他在心底里嘀咕着。
这已经是十一第四次在心底里抱怨了。
即便他自己也曾经带领过骑兵队伍，知道奔袭到最近的鹿白城最快也得一刻钟，知道那位参将来回肯定没有那么快。
但每当看到床上小姑娘那难受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里抱怨一番底下人的办事不力、磨磨蹭蹭。
另一边。
“驾——！”
陈锋猛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过城门，马蹄铁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
被他按在马鞍前的老大夫面如土色，花白胡子被迎面刮来的夜风吹得乱飞，双手死死抓着马鬃，指节都泛了白。
“呕——”
老大夫终于忍不住，一口吐在了马脖子上。
陈锋看都没看，丝毫没有照顾老人家的意思，只是厉声喝道。
“坚持住！再有几里就到！”
后面两骑并行的亲兵也好不到哪去。
左边马背上，年轻些的大夫还算镇定，只是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趴在马背上，生怕被颠下去。
右边那位年逾六旬的老郎中则已经两眼发直，嘴唇哆嗦着念叨。
“老朽的腰……腰要断了……”
更惨的是两个丫鬟。
春桃被亲兵横放在鞍前，发髻早就散乱，珠钗不知掉到了哪里，一张俏脸吓得惨白。
夏荷稍好些，但也是鬓发散乱，双手死死攥着亲兵的腰带，指节都泛了青。
“听好了！”陈锋一边策马一边回头厉喝。
“待会儿见的贵人，你们必须尽心伺候！若有半点差池——”
他话没说完，但腰间那枚三品参将的鎏金腰牌在火把下闪着冷光，吓得老大夫们连连点头。
两个丫鬟更是噤若寒蝉，她们不但认得腰牌，还认得这些铠甲上的云纹，这里随便一个亲兵都是七品起步。
夜风呼啸，马蹄声如雷。春桃的绣花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罗袜也被荆棘刮破。
夏荷的裙摆被树枝扯开一道口子，但她连伸手去拢的勇气都没有。
亲兵的手臂像铁箍一样把她固定在马背上，稍一动弹就可能摔下去。
最惨的是那位吐了的老大夫。
颠簸中，他的药箱盖子突然弹开，银针、药瓶稀里哗啦掉了一路。
他想喊停，可一抬头看见陈锋冷峻的侧脸，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记住！”亲兵在夏荷耳边低喝。“贵人问什么答什么，不该看的别看！”
春桃听到前面亲兵也在警告大夫。
“把你们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治不好……”
“你倒霉，我怕是也得跟着倒霉！”
“我要是倒霉了，得提前劈了你！”那位亲兵留着络腮胡子，脸上还有一道细长疤痕，威胁的话语配上他脸上的冷笑显得更加吓人。
话未说完，但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两个老大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这架势，怕不是要给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看病？万一看不好……
但他们当了大半辈子大夫，这看病救人哪里能有保证一定治好的……
而且看这架势，这些凶神恶煞的武将那副急匆匆的模样，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简单的病……
马蹄声更急了，惊起一路夜鸦。
夜色深沉，驿站外围的火把连成一道警戒线，铁甲卫兵手持长枪肃立，在夜幕中如同雕塑。
在这个位置，驿站那两层小楼看不到这个距离的卫兵，以这个距离围成防线的军队能在不打扰陛下的情况下完成护卫任务。
陈锋一行人刚靠近，立刻有校尉上前要查验身份。
陈锋带头策马狂奔，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只是取下腰牌高高举起。
火光映照下，那校尉看清陈锋高高举起的腰牌，立即退开两步，挥手示意放行。
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节奏，穿过层层防线，驿站主楼近在眼前。
檐下灯笼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十一负手立在廊下，杏色衣袍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
陈锋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陛下，人已带到。”
他这一声陛下，也让后面跟着的丫鬟和大夫瞬间明白了对方一路上为何如此紧张、反反复复地叮嘱要用心。
十一目光扫过狼狈不堪的大夫和丫鬟，眉头微蹙。
“怎么这么慢。”他这话只是喃喃自语，但距离这么近，还是让对方听见了。
只是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陈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喉结滚动，却不敢辩解，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十一不再多言，转身吩咐。
“丫鬟进去伺候，大夫在外候着。”
三个大夫欲言又止，看着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进房间，那位皇帝陛下居然还亲自挡在门前，他们咽了一口唾沫，将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厢房内，热气氤氲。
春桃和夏荷动作麻利地准备好浴桶，试过水温后，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床上的小姑娘。
小姑娘极轻，两个丫鬟合力之下轻松将她扶着坐了起来。
小晴是真的累着了，又也许是真的病了，这一觉睡得极沉。
连被她们抱起来，替小晴更衣，小晴也只是紧闭双眼，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当褪去外衫时，两个丫鬟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烛光下，小姑娘肌肤如雪，细腻得看不见一丝瑕疵。
纤细的手臂仿佛一碰就会碎，十指如玉笋般精致，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可爱。
春桃轻轻托起她的手腕，触感柔嫩得不可思议，竟连一处薄茧都寻不到。
“天爷……”夏荷小声惊叹。“这怕是哪家金尊玉贵的小姐……”
春桃轻声搭话。
“你刚才没听见吗？刚才外头那位是皇帝陛下！能让陛下这么紧张的姑娘，这位小小姐应该是公主殿下吧？”
“为什么不能是娘娘？”
“这么小的娘娘？这也太小了吧……”春桃话说一半，便止住了。
她拍了拍自己脑门。
“我今晚这是怎么了？刚才被吓坏了？平日里议论主子的大忌，今晚怎么……”
而且议论的还是皇帝陛下……
她一阵后怕。
示意夏荷别再议论，专心伺候主子。
“动作放轻点！别弄疼了主子！”
温热的水流滑过小晴的肩头，蒸腾的热气将她的小脸熏得微微泛红。
春桃用丝帕沾了玫瑰露，轻柔地擦拭她的脖颈，生怕用力会留下红痕。
夏荷则小心梳理着她散开的长发，乌黑的发丝如绸缎般在水中漾开。
夏荷忽然注意到什么，轻轻抬起小晴的脚踝。
“连脚底都这么嫩……”她忍不住摇头。“这哪像是走过路的？怕是出门都有轿子抬着。”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中愈发好奇——这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那般威严的大人物如此紧张？
“你看她的睫毛……”春桃压低声音，指着小晴紧闭的双眼。
那睫毛又长又密，在灯光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衬得她像个精致的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