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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三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凶,邓州城墙上的爬山虎晒得卷了边,连护城河里的水都带着股子腥热。周明那会儿正在州衙当差,说是差役,其实就是个跑腿的,每日里从东门跑到西门,就为给各位大人送文书。这日头毒得很,他揣着块刚从街边买的炊饼,正想找个树荫歇脚,就见驿馆那边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像是炸了锅。

“死人了!驿馆里死人了!”有人扯着嗓子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周明心里咯噔一下,驿馆这地方可不一般,南来北往的官差、商人都在这儿落脚,真出了人命,那可不是小事。他赶紧挤进去,就见驿馆的老驿卒王二蹲在地上,手撑着膝盖,脸白得像张纸,嘴里不停念叨:“造孽啊,造孽啊……”

周明推了他一把:“王二,咋回事?谁死了?”

王二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指着后院那间最靠里的客房:“张……张货郎,就那个跑襄阳的张货郎,死在里头了……没……没头……”

“没头?”周明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的炊饼“啪嗒”掉在地上。这可不是寻常的凶杀,割了头,是怕人认出身份?还是有啥深仇大恨?

正乱着,捕头李铁山带着两个捕快赶来了。李铁山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满脸横肉,据说年轻时在军营里待过,一手擒拿功夫了得。他拨开人群,沉着脸问:“都围在这儿干啥?散开!”

人群慢慢退开,李铁山迈步进了客房,周明也赶紧跟上去。刚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冲得人鼻子发酸。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两条长凳。床上躺着个人,身上盖着被子,可脖颈那儿空荡荡的,被子浸得透湿,暗红色的血把褥子都染黑了。

李铁山走上前,伸手掀开被子,周明赶紧别过脸,胃里一阵翻腾。就听他沉声道:“死者男性,约莫三十来岁,穿着粗布短褂,看料子像是个行商。身上没别的伤口,致命伤应该就在脖颈。”他又指了指桌子:“桌上有两个酒碗,还有半碟酱牛肉,像是与人喝过酒。”

一个捕快接口:“头儿,门窗都从里头闩着,不像有外人强行闯入的痕迹。”

“从里头闩着?”李铁山皱起眉,“那凶手是咋出去的?难不成会飞?”

周明在一旁插了句嘴:“李头儿,这张货郎我认识,前几日还在街东头卖胭脂,说要往襄阳走,昨儿个傍晚才住进驿馆的。他为人和气,没听说跟谁结过怨啊。”

李铁山瞥了周明一眼:“你知道他昨儿个见过谁?”

“这……”周明挠挠头,“我昨儿个下午见他在驿馆门口跟个穿青布衫的后生说话,那后生看着面生,不像咱邓州本地人。”

“青布衫后生?”李铁山朝那捕快使了个眼色,“去查查,最近驿馆住了哪些外乡人,尤其是穿青布衫的。”

正说着,驿馆掌柜的缩着脖子进来了,他是个矮胖子,平时见了谁都点头哈腰,这会儿脸吓得蜡黄:“李……李头儿,这可跟小的没关系啊,咱驿馆规矩严,进出都登记的……”

“登记册呢?拿来看看。”李铁山不耐烦地说。

掌柜的赶紧跑出去,不一会儿拿来个册子。李铁山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行:“张狗子,襄阳府人氏,货郎,昨日申时入住。旁边这行,赵二郎,东京汴梁人氏,游方郎中,昨日未时入住,就住隔壁客房。”

“游方郎中?”周明心里嘀咕,这郎中跟货郎能有啥交情?

李铁山当即下令:“把那赵二郎叫来问话。”

不多时,捕快把赵二郎带了过来。这赵二郎三十多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个药箱,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一见屋里的阵仗,赶紧作揖:“官爷,不知唤小民来有何吩咐?”

“你昨儿个跟张货郎喝酒了?”李铁山盯着他问。

赵二郎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回官爷,是的。昨日傍晚,张大哥说旅途寂寞,邀小民过去喝两杯,小民想着都是外乡人,便应了。喝到戌时左右,小民就回房歇息了。”

“你回房后,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赵二郎摇头,“小民有些累,倒头就睡了,直到今早才醒。”

李铁山又问了几句,没发现啥破绽,就让他先回去了。可周明总觉得这赵二郎有点不对劲,他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的,像是在隐瞒啥。

接下来几日,李铁山带着人四处查访,把邓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张货郎的头,更没查到那青布衫后生的下落。倒是有街坊说,案发前几日,见过张货郎跟一个满脸刀疤的汉子在酒馆里吵架,吵得挺凶,好像是为了一笔钱。

“刀疤汉子?”李铁山来了精神,“查!给我查这刀疤汉子是谁!”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有人认出那刀疤汉子是本地的一个泼皮,名叫刘三,平时游手好闲,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李铁山当即带人去抓刘三,可到了他常去的破庙,早就人去楼空了,只在地上发现了几滴血迹,还有一块撕碎的青布衫碎片。

“看来这刘三跑了,”李铁山捡起碎片,“这青布衫,跟你说的那后生穿的一样?”

周明凑过去一看,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料子。”

“这么说,那青布衫后生就是刘三?”一个捕快问。

“有可能,”李铁山沉声道,“刘三跟张货郎有仇,又在案发前后出现,嫌疑最大。传令下去,全城搜捕刘三,另外,派人去周边州县通报,一旦发现刘三踪迹,立刻拿下!”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刘三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张货郎的家人从襄阳赶来了,是他的老母亲和媳妇,婆媳俩一进驿馆就哭得肝肠寸断。张母头发都白了,抱着个小小的牌位,一边哭一边念叨:“我的儿啊,你咋就这么去了?是谁害了你啊……”

张货郎的媳妇李氏哭得更凶,她怀里还抱着个刚满周岁的娃娃,娃娃不懂事,见娘哭,也跟着哇哇叫。周明站在旁边,心里也不是滋味。这张货郎虽说只是个货郎,可每次来邓州,都会给街坊们带些新奇玩意儿,价钱也公道,谁能想到会遭此横祸。

李氏哭了一阵,突然抓住李铁山的胳膊:“官爷,您一定要抓到凶手啊!我当家的老实本分,从没得罪过人,就是前阵子,他说收了一批货,是个当官的托他带的,好像挺贵重,还说等这趟生意做成了,就回家盖房子……”

“当官的托他带货?”李铁山眼睛一亮,“啥官?带的啥货?”

李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没细说,只说那官爷挺神秘的,不让对外人讲。”

这倒是个新线索。难道张货郎的死,跟这批货有关?是被人谋财害命?可他身上的钱袋还在,里面还有几贯铜钱,不像被劫的样子。

又过了几日,正当大家都快失去信心的时候,城外的一个农夫报案,说在乱葬岗那边发现了一颗人头!李铁山赶紧带着人赶过去,周明也跟了去。乱葬岗荒草丛生,到处都是野狗,那场面别提多吓人了。

农夫指着一棵老槐树下:“就在那儿,我今早来砍柴,一眼就瞅见了……”

李铁山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又让人用布包起来。“没错,看脸型和年纪,应该就是张货郎。”他站起身,眉头皱得更紧了,“头被割下来扔到这儿,凶手到底想干啥?”

周明在一旁突然想起件事:“李头儿,前几日我听驿馆的杂役说,案发当晚,他好像看到赵郎中鬼鬼祟祟地在后院转悠,手里还提着个包裹。当时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没敢说。”

“赵二郎?”李铁山眼睛一瞪,“走,去会会他!”

他们赶到驿馆时,赵二郎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走。李铁山上前一把按住他:“赵郎中,这就要走了?”

赵二郎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药箱掉在地上,瓶瓶罐罐摔了一地。“官……官爷,小民的生意做完了,该回家了……”

“回家?”李铁山冷笑一声,“张货郎的头找到了,你知道吗?”

赵二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知……知道了,听……听说了……”

“听说?我看是你干的吧!”李铁山喝问道,“案发当晚,杂役看见你在后院转悠,手里还提着包裹,那包裹里装的啥?是不是张货郎的头?”

赵二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官爷饶命啊!不是小民干的!小民只是……只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

“哦?你看到了啥?”李铁山追问。

赵二郎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那晚我起夜,走到后院,就见一个黑影从张大哥的房里出来,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包裹,往墙角那边去了。我吓得赶紧躲起来,没敢出声。等那黑影走了,我才敢回房。我……我怕惹祸上身,就没敢说……”

“那黑影长啥样?穿啥衣服?”

“天黑,没看清脸,就看到他穿件青布衫,个头不高,走路一瘸一拐的……”

“一瘸一拐?”周明心里一动,“刘三就是个瘸子!”

李铁山点点头:“看来这凶手真是刘三。赵二郎,你既然看到了,为啥不早说?”

赵二郎哭道:“小民胆小,怕被凶手报复啊……”

李铁山也没再为难他,让他签了供词,就放他走了。虽然知道了凶手是刘三,可他到底跑哪儿去了呢?

又过了一个月,这天周明正在街上巡逻,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正蹲在墙角讨饭,走路一瘸一拐的。不知刘三是谁!

周明赶紧大喊:“抓凶手啊!刘三在这儿!”

街上的人一听,都围了上来。刘三见状,想跑,可他腿不好,没跑两步就被众人按住了。周明赶紧让人去报李铁山,自己则死死盯着刘三,怕他耍花招。

李铁山赶来后,把刘三带回了衙门。大堂上,刘三一开始还嘴硬,说自己没杀人。可李铁山拿出那块青布衫碎片,又让赵二郎出来指认,他才耷拉下脑袋,承认了。

原来,刘三欠了张货郎一笔钱,张货郎催得紧,他就起了杀心。案发当晚,他假意去找张货郎喝酒,趁其不备,用斧头砍了他的头,然后把尸体留在屋里,自己提着人头从后墙翻出去,扔到了乱葬岗。他本想跑远些,可身上没钱,只能在附近转悠,没想到还是被抓了。

案子破了,张货郎的家人千恩万谢,邓州城的百姓也都松了口气。可周明总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刘三一个泼皮,哪来的胆子敢在驿馆杀人?而且他说的那笔钱,张货郎的家人说从来没听说过。

后来有一次,周明跟李铁山喝酒,忍不住问起这事。李铁山喝了口酒,叹了口气:“你以为这案子真这么简单?那赵二郎,根本不是啥游方郎中,是京里某个大官的手下。张货郎带的货,是那大官贪赃枉法的证据。刘三杀了张货郎,其实是替那大官灭口。”

周明惊得说不出话:“那……那为啥不把那大官揪出来?”

李铁山苦笑一声:“咱就是个小捕头,哪斗得过那些大人物?能把刘三正法,给张货郎家人一个交代,就不错了。这世道啊,好多事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那晚,周明喝了很多酒,心里堵得慌。张货郎的笑脸,他老母亲的哭声,李氏抱着娃娃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晃。他想起张货郎卖的胭脂,颜色鲜亮,好多姑娘都喜欢。可如今,他却成了驿馆里那具无头尸,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从那以后,周明每次经过驿馆,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那间最靠里的客房,总是空着,没人敢住。风一吹,窗户“吱呀”作响,像是有人在哭。他知道,那是张货郎的冤魂,在诉说着他的不甘。

日子一天天过去,邓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街边的小贩照样吆喝,酒馆里照样人声鼎沸。可周明总觉得,这热闹背后,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心酸和无奈。就像那驿馆里的无头尸,虽然案子结了,可真相,或许永远都埋在了土里。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那天自己没去歇脚,如果早点发现不对劲,张货郎是不是就不会死?可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他能做的,只有守好这片土地,尽量让这样的悲剧少发生一些。

秋老虎过去了,天渐渐凉了。驿馆的后院,落了一地的叶子。周明站在那里,望着那间空客房,心里默默念叨:张货郎,安息吧。你的仇,报了。虽然,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方式。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他知道,这世上的事,就像这落叶一样,看似轻飘飘的,却承载着太多的重量。而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做的,就是在这重量之下,努力地活着,守着自己的良心,尽量不被这世道所裹挟。

或许,这就是生活吧。有欢笑,有泪水,有正义,也有不公。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张货郎,记得那个在驿馆里发生的故事,记得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人和事,就不算白活一场。

周明转身离开驿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知道,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邓州城还会继续热闹下去。而他,也会继续当他的差役,在这红尘俗世里,看着人来人往,听着悲欢离合,把那些该记得的,都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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