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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今天说的这桩事儿,发生在大宋仁宗年间,地点是江南东路的宣州地界。那会儿的宣州不像现在这般热闹,城郭外多是连绵的丘陵,丘壑里藏着些世代聚居的村落,里头的规矩习俗,有些连州府的文书先生都未必说得全。

故事的主角叫陈三郎,是个木匠。这后生模样周正,手艺更是没的说,打出来的桌椅板凳,榫卯严丝合缝,木纹都顺着物件的性子走,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家,谁家要嫁女儿、娶媳户,都盼着能请他去打套嫁妆。可偏生这陈三郎二十出头了,自家的亲事却没个着落——倒不是没人说媒,实在是三年前他爹走得蹊跷,留下个古怪的遗愿。

那年陈三郎刚满二十,他爹陈老实是个本分的瓦匠,一天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砌猪圈,不知怎的就一头栽倒了。等邻里把人抬回家,只剩最后一口气,攥着三郎的手哆哆嗦嗦说了句:“去……去山北头的乱葬岗,给……给那儿的姑娘磕个头,就说……陈家欠她的,该还了……”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陈三郎只当是爹糊涂了。山北头的乱葬岗,那是村里人忌讳的地方,听说早年出过一桩案子,一个外乡来的姑娘被人贩子拐到这儿,没几天就寻了短见,尸首就随便扔在了岗上。后来那地方总出怪事,说是夜里能听见姑娘哭,胆小的白天都绕着走。

可爹的遗愿不能不遵。头七刚过,陈三郎揣了两个麦饼,揣了把爹留下的瓦刀防身,一咬牙就往山北头去了。那乱葬岗确实瘆人,荒草长得比人高,风一吹呜呜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哭。他顺着依稀可见的小径往里走,果然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看见个半塌的土坟,坟前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只插着块烂木板,上头用红漆写着个模糊的“秀”字。

三郎想起爹的话,对着土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秀姑娘,我爹说陈家欠你的,今日我来给你赔个不是。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托梦给我,只要三郎能办到的,绝不推辞。”磕完头正准备起身,忽觉脚脖子一凉,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缠上了一圈湿漉漉的青藤,那藤子摸着冰得刺骨,像是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伸手去扯,可那青藤像是长在了肉里,越扯越紧。正慌乱间,就听身后传来个女子的声音,幽幽的,像浸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你爹……真的让你来的?”

三郎猛地回头,只见柳树下站着个姑娘,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裙,头发用根木簪挽着,脸色白得像宣纸,可眉眼却生得极俊,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含着一汪深潭。他活了二十年,从没见过村里有这号人物,再看她脚下,竟没一点影子——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活人?

“你……你是秀姑娘?”三郎的声音都发颤了,手里的瓦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姑娘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吹到三郎脸上,凉飕飕的,带着股泥土和青草的腥气:“你爹当年……答应过我的。”

原来这秀姑娘本是湖州人,名叫柳秀,十年前被人贩子拐到宣州,路上趁机逃了出来,慌不择路跑到了陈三郎他们村。当时陈老实正好在山北头采石,见她可怜,给了她两个窝头,还指了条去州府的路。可柳秀没走多远就被人贩子追上了,拉扯间失足掉进了山涧,等村里人发现时,人早就没气了,只能草草地埋在乱葬岗。

“你爹说……若我死得冤,他会让儿子给我立个牌位,认我做个……做个偏房,让我在陈家有个归宿,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柳秀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眶里却没有泪,只有两点幽幽的光,“可他后来再没去过,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三郎听得心里发酸,原来爹说的“欠”,是这么回事。他爹许是后来怕了,又或是忘了,可对这柳秀来说,却是盼了十年的指望。他捡起地上的瓦刀,往坟前又磕了个头:“秀姑娘,是陈家对不住你。我爹没办到的事,我来办。你若不嫌弃,就……就当我陈三郎的媳妇,我这就回去给你立牌位,以后逢年过节,绝少不了你的香火。”

他这话一出,就见柳秀的眼睛亮了亮,脸上竟有了点血色:“你……你当真愿意?”

“当真。”三郎拍着胸脯保证,“我陈三郎说话算话。”

那天三郎回到家,连夜劈了块上好的樟木,亲手刻了块牌位,写上“陈氏柳秀之位”,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堂屋的供桌上,还点了三炷香。说来也怪,那香烧得笔直,烟都缠在牌位前不散,像是有人在那儿坐着似的。

打那以后,三郎的日子就起了变化。白天他照旧出去做活,可每次回到家,总发现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灶上温着饭菜,有时是一碗糙米饭配着咸菜,有时是几个热腾腾的麦饼,味道竟和他娘在世时做的一模一样。他知道这是柳秀在照顾他,心里又是感激又是不安,夜里对着牌位说话,总觉得供桌后头有双眼睛在看着他。

有天夜里,三郎做活晚了,踩着月光往家走。路过村头的小溪时,看见溪边蹲着个穿青布裙的姑娘,正低头浣纱。他心里一动,走过去轻声问:“秀姑娘?”

那姑娘回过头,正是柳秀。月光洒在她脸上,竟比白天看着柔和了许多,只是指尖泡得发白,还滴着水。“你回来了,”她站起身,手里捧着件半干的蓝布衫,“见你衣裳脏了,拿去溪里洗了洗。”

三郎接过衣裳,触手温温的,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他喉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见柳秀往后退了一步,身影在月光下淡了淡:“天晚了,快回去吧,我……我不能在人前待太久。”话音落,人就没了踪影,只有溪边的青草上,留下几滴亮晶晶的水珠,一沾土就不见了。

打这以后,三郎总能在夜里见到柳秀。有时是在灯下看他做活,有时是在灶边帮他添柴,两人虽不怎么说话,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三郎渐渐不那么怕了,甚至觉得有她在,这冷清的屋子都有了生气。他开始在供桌上摆上柳秀爱吃的桂花糕——那是有次他无意中说漏嘴,提过小时候娘总做桂花糕,柳秀听了,眼睛亮了好几天。

可这事儿终究瞒不住。有天邻居王大娘来借针线,一进门就看见供桌上的牌位,再看灶上温着的饭菜,当下就变了脸色,拉着三郎的手说:“三郎啊,你这是糊涂啊!哪有把孤魂野鬼请到家里来的?这要是被邪祟缠上,可是要出人命的!”

村里的老人也来说,说人鬼殊途,这样下去会折阳寿。三郎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可他看着供桌上的牌位,想起柳秀那双怯生生的眼睛,怎么也狠不下心把牌位扔了。“她不是邪祟,”他红着眼眶跟人辩解,“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命苦。”

没过多久,村里就出了怪事。先是张屠户家的猪半夜进了栏,接着是李秀才家的树被撕得粉碎,最后连村头的老槐树都无故枯死了。村里人都说,这是三郎把鬼妻留在村里,惹恼了山神,降下的报应。族长拄着拐杖找上门,把三郎骂了一顿,限他三天之内把牌位烧了,再去庙里请道士来做法事,否则就把他赶出村子。

三郎急得团团转,夜里对着牌位掉眼泪:“秀姑娘,这可怎么办?我……我舍不得你走,可我也不能连累村里人啊。”

他正说着,就见供桌后头转出个影子,柳秀站在那儿,脸色比平时更白了,嘴唇都在发抖:“是我不好,连累你了。”她抬手抹了抹眼角,这次竟真的有泪珠滚下来,落在地上,“我本不该贪恋人间烟火,只是……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太暖了。”

“我不嫌你,”三郎抓住她的手,那手冰得像块玉,却奇异地让人安心,“我不管什么人鬼殊途,我只想让你留在这儿。”

柳秀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知道有个法子,能让村里人不再为难你。”她凑近三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三郎听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最后咬着牙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做。”

第二天一早,三郎就去了州府,找了个刻碑的匠人,定做了一块三尺高的石碑,碑上刻着“亡妻柳氏之墓”,还刻了他陈三郎的名字。他又请了四个壮汉,把乱葬岗那半塌的土坟重新修整了一番,立上石碑,又烧了满满一篮子纸钱。

到了晚上,他在家摆了桌酒席,就他一个人,对着牌位,像是对着活生生的人,一杯一杯地喝酒。“秀姑娘,今日我就正式娶你过门。”他举起酒杯,对着牌位遥遥一敬,“以后你就是陈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谁也不能说你是孤魂野鬼。”

话音刚落,就见屋里的烛火“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供桌上的桂花糕少了一块,像是被人拿过。三郎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滴在酒杯里,晃出一圈圈涟漪。

那天之后,村里的怪事真的没了。王大娘再来串门,看着供桌上的牌位,虽然还是有些忌讳,却没再说什么。有次三郎在外地做活,回来晚了,路上遇到劫道的,眼看就要吃亏,忽然后颈一阵发凉,那劫道的“哎哟”叫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等爬起来,手里的刀已经断成了两截,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三郎知道,这是柳秀在护着他。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三郎依旧做他的木匠活,只是每次出门,总会在供桌上多摆一碗饭;每次回来,总会跟牌位说上几句贴心话。有人说他疯了,跟个牌位过日子,可三郎不在乎,他觉得柳秀一直都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转眼过了五年,三郎的手艺越发精湛,名声传到了州府,连知府大人都请他去家里打一套八仙桌。那天他在知府府里忙到天黑,骑着借来的驴往家赶,走到半路,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三郎。”

他回头一看,是柳秀。她穿着件新做的红嫁衣,脸上带着红晕,不像平时那般苍白。“秀姑娘?”三郎勒住驴,心里又惊又喜。

“我要走了。”柳秀笑着说,那笑容在月光下美得像幅画,“你给我立了碑,认了我这个媳妇,我在阴间也算有了归宿,阎王爷说,我可以去投胎了。”

三郎心里一酸,眼泪涌了上来:“那……那你还会回来吗?”

柳秀摇摇头,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那手竟有了点温度:“我会记得你的。若有来生,我还想……还想跟你做夫妻,做对真真正正的夫妻,能一起晒太阳,一起吃饭,一起变老。”

三郎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点头。

柳秀又笑了,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桌上的桂花糕,我给你留了两块,快回去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说完,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光里,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三郎骑着驴往家赶,眼泪一路都没停。回到家,他冲进屋,供桌上果然放着两块桂花糕,还冒着热气。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点微苦,像极了这五年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三郎去山北头的坟前看了看,墓碑上干干净净,像是有人刚擦过。他在坟前坐了一整天,从日出坐到日落,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五年的事,说他打了套多好的桌椅,说王大娘又送了他一筐青菜,说他昨夜梦到她穿着红嫁衣,笑得像朵花。

后来,陈三郎再也没娶过媳妇。他依旧做木匠活,只是每次收工,总会绕到山北头的坟前坐一会儿,有时带块桂花糕,有时带壶好酒,就像跟老朋友聊天似的,絮絮叨叨说上半天。

村里人渐渐也不说什么了,甚至有谁家孩子夜里哭闹,还会请三郎去坟前烧炷香,说秀姑娘心善,会保佑孩子。每年清明,三郎都会给柳秀的坟上添些新土,墓碑擦得锃亮,红漆描的字,一年比一年鲜艳。

再后来,陈三郎老了,走不动路了,就叫村里的后生替他去看看。临死前,他让后生把他葬在柳秀的坟旁边,墓碑上只刻了三个字:陈三郎。

有人说,那之后每逢月圆之夜,还能看见一男一女在两座坟中间坐着,男的像个木匠,女的穿着青布裙,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直到月亮落下去才消失。

宣州的老人们都说,这是陈三郎和他的鬼妻,在阴间做了真真正正的夫妻。他们还说,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个肯为你守着、肯为你等的人,不管是人是鬼,都是天大的福气。

这故事就这么一代代传了下来,传到现在,山北头的那两座坟早就平了,可每逢清明,总有人会往那边送些桂花糕,说那是陈三郎家的鬼妻爱吃的。至于真假,谁也说不清,可这世上的事,有时候不就图个念想吗?就像那坟前的青草,一岁一枯荣,总有新的绿芽冒出来,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梦,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冒出来,挠得人心头发痒,又暖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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