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望留意到,南璃君将苏家父子的帐篷,安排在了离她自己最近的位置,隐隐一副随时调动禁军来护卫东宫的架势。
又打着为秋狝巡防守卫的名头,将一大半京军分散在了各个山头和围场。
这样一来,倪鲲没了京军做靠山,营地到处人多眼杂乱糟糟的。再加上狩猎时刀剑无眼,猎队行马快速,埋伏无声,误伤人是常有的事。
误杀,便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秋狝,只是为了创造一个杀倪鲲的好时机。
那么,南璃君应该会找一个“猎手”趁乱动手,保证她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谁向南璃君献上这样的妙计,一张杀网已悄无声息地在倪鲲四周悄悄展开。
云望将这一切看得分明,所以格外觉得悲凉。
因为他知道倪鲲看得比他更清楚,却心甘情愿地走进网中。
看着眼前声势浩大的秋狝开猎仪式,人山人海,庄重盛大。
霍乾念在,段捷在,苏家在,亲贵大臣们都在,云琛在,女官们,宫人们,还有那个总是笑眯眯想要和他套近乎的颜十九也在。
十二只猎队由十二位将领带着,齐齐列队在朝阳之下,听着女官宣读那辞藻华丽而言之无物的东宫祝词。
以杀戮庆祝丰收,祈祷来年国泰民安。
云望觉得好可笑,这求的是什么嗜血邪神吗?
若不是,神见这么多动物被无辜猎杀,不降罪人间就算了,还保平安?
正凝神间,出发的猎号响彻当空,惊醒云望的思绪。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南璃君装作兴致大发的样子,叫倪鲲从观礼席出来,与猎队一同去打猎玩玩。
倪鲲没有推辞,只是笑问十二位高高骑在马上的将领们,谁愿意带他这个拖油瓶。
令云望万万没想到的是——
云琛说,她愿意。
当云琛走出来的一刹那,云望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云琛就是南璃君找的“猎手”。
那个将“误杀”倪鲲的刽子手。
云琛跳下马,将马牵到倪鲲面前:
“丞相大人,这是我的坐骑,您骑这个吧。”
倪鲲看了眼快比他整个人还高的马背,笑道:
“多谢云将军割爱,那老朽不客气了。”
说罢,两个公主侍卫来扶倪鲲上马。
不知是水中龙性子太烈,还是两个侍卫动作不利落,倪鲲怎么都上不去马背,反而被马牵得团团转。
他衣服蹭得凌乱,花白的头发也散了一缕,样子十分滑稽,惹得南璃君掩面笑出一声,周围人也立马附和地跟着笑起来。
人群之中,云望低下头,不忍去看。
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倪鲲已安稳坐上马背,牵马的动作十分生疏无措。
云琛站在地上,手中还保持着扶倪鲲上马的姿势,一边安抚马,一边向倪鲲简单说些骑马要领。
而后云琛背起弓箭,挎好红缨枪和饮血剑,翻身骑上另一匹马。
大概是离宫之后就不那么拘着规矩的缘故,一向儒雅从容的倪鲲,突然对着人群挥手,笑着说了句“老朽去也”,引得众人都鼓掌激励。
一旁,云琛下意识往倪鲲挥手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乌压压的人群之中,她仿佛看见云望眼圈发红,动作僵硬地也在鼓掌。
十二只猎队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奔腾远去,深入围场密林。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十二只猎队全部分散开,各自隐去踪迹。
云琛瞧见颜十九在不远处,想要驾马过去和他打个招呼,那厮却装作没看见她似的,骑着马往反方向跑了。
她觉察出点滋味来,自这次回京之后,颜十九好像总是躲着她,莫名其妙避嫌的样子。
倒是苏正阳的队伍离她很近。
云琛正抬弓拉箭,瞄准一只野狗时,苏正阳突然牵马靠过来,惊得野狗撒丫子逃开。
他目光落在她脸颊已经结痂的血痕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抛给她。
“这是秦艽玉颜脂,抹了不会留疤,你记得用。”
被惊了猎物的云琛有点不爽,但还是接过瓶子,说了句“多谢”,接着就准备远离这个随时会生气,变成河豚的家伙。
谁知苏正阳却拦住她,然后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小竹笼递给她,语气有些不自然:
“喏,给你的。”
云琛接过来,从竹笼缝隙一瞧,竟是一只纯白色的雪貂。
她不明白苏正阳是什么意思,让她帮忙杀貂?
苏正阳避开与她的眼神对视,又道:
“我觉得白色好看,更配你。”
云琛这下明白了,这是送她貂皮,让她做围脖的意思。
她将笼子还给苏正阳,“我喜欢墨墨,就不好杀它同类,你自己留着吧。”
苏正阳表情有点尴尬发红,并不去接笼子,只说“给你就是你的,不要就扔了!”然后驾马离开。
云琛怔在原地,心说这兄妹俩都什么毛病?
打量笼子里憨态可掬的纯白雪貂,云琛觉得拿去给墨墨当媳妇不错,便朝苏正阳离去的背影喊问:
“喂!雄的雌的?”
苏正阳脸色大红,头也不回:
“是女孩子!”
“哦!”云琛将竹笼栓在马屁股上,继续撒欢打猎。
等打完两头野猪、六只鹿、十二只狍子、二十多只兔子山鸡的时候,她看了看日头,午时三刻,已到南璃君叫她假装失手,杀死倪鲲的时辰。
她朝四周望了一眼,猎队早已分散开,人与人之间都隔得很远。
再看倪鲲,他一直骑着马,费力地跟在云琛后方,没有脱离过她的视线。
因为已年逾七旬的缘故,他根本受不了这样高强度的狩猎骑马,累得在马上摇摇晃晃。
云琛勒马掉头,背着弓箭朝他走去。
倪鲲笨拙地勒停马,努力直起身子,慢慢整理起有些凌乱的衣袍和头发。
望着云琛走近,倪鲲笑道:
“这一路上老朽已见识了,云将军好箭法,箭无虚发,令猎物死得痛快,不受折磨。”
顿了顿,倪鲲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感叹道:
“老天待我不薄,故如此厚待。”
云琛听不懂这话。
她从来就不懂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弯弯绕绕。
霍乾念一直都说她,虽聪慧,但天生没长阴谋算计那颗心,许多事自然看不明白。
霍乾念还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她的靠山。
有山靠着,那她只要遵本心做自己就好。
本心?
她这辈子也没违过本心,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想到这里,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骗人就是有鬼”,而后肃然瞧着倪鲲,抬弓搭箭,对准了倪鲲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