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咖喱香料味与焚香的氤氲交织,构成了一幅感官上的异域画卷。然而,在这之下,更深层次、也更令人不安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和谐”——那不是自然形成的平静,而更像是一种被精心设计和强制维持的秩序。
哈依姆并没有急于深入那些看似机密的政府部门或科技园区,他深知,在“求安派”这种渗透式的统治地盘,真正的真相往往并非藏匿于阴影之中,而是以一种最显眼、最饱和的方式呈现,被无数重复的符号、口号和话语所精心覆盖,掩盖了其背后的本质。
在酒店休息了一晚,让身体从漫长的旅途疲惫中恢复过来后,第二天天一亮,哈依姆便开始了自己在新德里的大范围行程,他首先注意到的是“求安派”宣传的无孔不入与高度统一。
无论是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上的巨型全息广告牌,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公共屏幕,甚至路边小摊贩手中廉价的智能平板,以及贫民窟摇摇欲坠、锈迹斑斑的铁皮墙上,都在不间断地播放着、张贴着相同内容、相同风格的宣传。
这些宣传画面色彩鲜艳,风格温和而充满煽动性。它们描绘着人类与“九头蛇”——那种被模糊化处理、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外星生物,这两个“平等”的物种,在浩瀚星空下“友好”地握手言和。
画面下方,则是高效运转的自动化工厂、金黄色丰收的田野以及幸福微笑的家庭,每一帧都试图构建一个乌托邦式的幻象。宣传语总是围绕着几个核心词汇,仿佛魔咒般反复回响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和平”、“顺应”、“共存”、“繁荣”、“智慧选择”——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击中了民众最深层的心理需求。
“抵抗是愚蠢的,只会招致毁灭。”一块在市中心最为显眼位置的巨大全息广告牌上,一位面带慈悲笑容的“求安派”名人,其背景是即将坠毁、在太空中燃烧的太空战舰,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我们选择了生存,选择了和平。这是我们送给下一代最好的礼物,也是唯一的选择。”这不仅是宣传,更是一种对反抗者的无声警告。
哈依姆在一家治安尚可的街边茶摊坐下,点了一杯甜腻的奶茶,那独特的香甜与香料味混合,刺激着他的味蕾。他没有直接询问任何敏感话题,而是像一个普通的外来游客,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与周围的茶客们攀谈起来。
他发现,虽然民众对这些铺天盖地的宣传内容并非完全盲从,但却普遍接受了其核心理念。他们谈论起外星人时,语气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既然无法战胜,不如顺从”的实用主义哲学,一种在长期苦难中磨砺出的生存智慧。
“他们带来了秩序,先生。”一位坐在他身旁、面容沧桑的年迈工匠,指了指空中穿梭不息的货运无人机,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豪,“以前这里每天都有帮派械斗,火并不断,总有几个年轻人会横死街头,他们的生命如同草芥。现在,这些外来的力量掌握了话语权,取缔了所有帮派,整个城市都得到了净化。我们能有活干,能吃饱饭,孩子能上学,不再生活在恐惧中。就冲这一点,我就会支持他们的理念,因为他们给了我们活下去的希望。”
这就是“求安派”能够迅速成为主流,并稳固其统治的关键所在——他们精准地满足了民众最基本、也是最强烈的需求:生存、安全和稳定。
在经历了多年的混乱、内战和水深火热的社会动荡之后,这种被“强加”的和平,对饱受苦难的印度民众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和解脱。他们不关心这种和平的代价,不追问其来源和深层含义,因为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牺牲。
哈依姆深知,这种根植于民众内心的“民意”,是“求安派”最坚固、也最难以攻破的堡垒。它不是通过高压政策和暴力镇压实现的,而是一种更为阴险的的渗透。
通过巧妙地引导恐惧、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并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来瓦解抵抗意志,它直接作用于人心最脆弱的部分。这种精神层面的渗透,比欧亚联邦那种依靠铁腕和军事力量维持的表面秩序,更难对付,因为它已经深入骨髓,改变了人们的认知。
因此,哈依姆的渗透并非轻而易举。很多关键情报的获取,需要极深的门道与手法,以及超乎常人的耐心。他不能直接去查阅官方文件,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也不可能直接询问核心机密,那只会招致更严密的监控。
他需要在那些被忽视的城市角落、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对话、以及支离破碎的公开信息中,像考古学家般细致地挖掘,最终拼凑出真相的全貌。
他会去废弃的电子市场,那些被淘汰的旧款智能设备犹如城市的记忆碎片,试图从它们残存的数据中挖掘出一些未经审查的旧新闻报道或民间讨论,寻找被删除的真实历史。
他会混入一些为“求安派”生产廉价义体或智能芯片的小型家庭作坊,以普通采购商的身份,观察工人们组装芯片时的动作、他们脸上流露出的疲惫与麻木,试图从他们的眼神中寻找一丝异样,一丝被压抑的真实情感。
他甚至会冒险潜入一些被“求安派”高度控制的“文化宣传中心”,表面上是学习印度传统艺术,实则是在那些被刻意“修正”或“删除”的历史记录中,寻找被篡改的痕迹,以判断他们对人类历史和“九头蛇”入侵事件的篡改程度。
有时,他的努力会成功。例如,他能从一个在街头酒馆喝醉的底层技术员口中,听到关于某个“新型芯片”在激活后,能够“增强用户接受度”的只言片语。虽然模糊,却指向了某种精神控制的可能性。
或者,他在一个被“求安派”接管的旧图书馆里,发现一本被刻意涂改,但仍能辨认出“抵抗并非毫无意义”字样的历史文献,那微弱的字迹如同残存的火种,证明着曾经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