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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景春斜倚在霁月堂雕花梨木桌前,薄荷青的发带松松绾着头发,修长的手指揉按着太阳穴,眉峰紧蹙间不时溢出几声低低的闷哼。

案头醒酒汤腾起袅袅白雾,在晨光里氤氲出朦胧的光晕,陈妈妈端着青花缠枝莲纹碗轻轻踱步而入,银镯碰撞发出细碎声响。

“哥儿这是何苦来。”

陈妈妈将汤碗搁在描漆斑竹茶托上,指尖拂过碗沿试了试温度,眼角细纹里带了点责备:

“哥儿昨日和大少爷他们在院里吃席,也不该仗着没大人管,偏要贪那甜米酒。这糯米酿看似绵柔,后劲却大得很,如今倒自个儿慢慢受这头疼的罪去。”

贺景春闻言勉强勾起唇角,酒窝若隐若现。他似笑非笑道:“原是不知这身子这般不济,不过三杯甜酒,现下倒觉得比烈火烧心还难受。”

他舀起一勺汤,热气氤氲在睫毛上凝成细小水珠。

贺景时在宴席上总爱偷偷给贺景春递酒,每次都被贺三爷抓个正着。

昨日没了大人管束,更是拽着贺景春不放,拼命劝酒:\"今儿个没三叔在这盯着,你莫要给我叽叽歪歪的扫兴,这甜米酒最是爽口,多饮几杯又何妨,醉了就睡我这就是。\"

贺景春拗不过,三杯下肚便觉天旋地转,如坠云雾。

他昨日回贺府,齐国安高兴,送了一箱东西给他。此刻陈妈妈把东西登记入了库,这才和他说起了柳姨娘有身孕的事情。

贺景春听了像是不太惊讶的样子,他抱着脑袋沉声道:

“早该料到有这么一日,当初她不离开,一来是柳姨娘没母家依靠,离了府没有好去处;二来她瞧着父亲眼下残废,贺家不会再对他有重视,所以只要生下孩子,就算他的正妻只是个姨娘扶正的,也并非什么难事。”

陈妈妈惊讶了一下,惊异地看向贺景春苍白的脸。晨光斜斜照在他侧脸上,将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倒像是两弯淡淡的新月。

自己尚未说到这般透彻,他却早已洞悉。她给贺景春按着脑袋,指尖力道轻柔,迟疑了一会,缓缓道:

“如今柳姨娘已三个月有余,奴婢看老夫人倒是很重视的样子。这几日正着人把红叶阁给重新打扫了一阵,还拨了四个丫头过去伺候。如今柳姨娘害喜得厉害,大夫说胎像倒是安稳,哥儿可......”

重视?未必。

老夫人一向都不看重自己,也对自己淡淡的,他不信贺老夫人以后会突然转了性子看重这个孩子。只是古人重视子嗣,开枝散叶,就连贺老太爷也不会对这事有什么意见。

贺景春睁眼,想了许久才开口:“如今给柳姨娘看胎的大夫是谁?”

陈妈妈拿了张方子给他瞧:“是郭大夫。”

贺景春目光如炬扫过药方,忽而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咱们不好动手,祖母此举就是要保孩子。我多少也算半个郎中,只要她出了事,所有人都会怀疑到我头上来。我若是开堂坐诊了,您猜猜祖母会不会把柳姨娘的胎交给我照顾。”

他在陈妈妈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妈妈立刻心神领会的下去了。

贺景春起身出得堂来,盯着院子里的紫藤萝许久,晨光透过紫藤萝花枝洒下斑驳光影。贺景时送他的那只豆绿色的鹦哥此刻正在红枫树上筑巢,忙飞来飞去的捡着树枝。

他其实并不希望那孩子生下来。这孩子若出生,无异于没了父亲庇护。大房在贺府其实都已经算废了,自己若不是身后还有齐国安和叶家,早就被欺凌得连贺景昌都不如。

母亲在世时就不喜欢柳姨娘,柳姨娘更是多次与母亲作对。贺老夫人这个人,如今若真让她做了继室,真的是在恶心母亲。他知道贺老太爷这几年身子愈发虚弱,到时候没了贺老太爷的钳制,他都不知道贺老夫人会做什么事情来。

贺景春倚着门,望着天际流云,心底泛起阵阵寒意。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贺景春带着丰年去了国安寺上香,叶氏的牌位被供奉在了那里,那牌位是他亲手刻的。

国安寺正值深秋,寺中香客却依旧熙熙攘攘,铜钟声响彻山间。贺景春在灯塔里给叶氏点了盏长明灯,又上香念念有词,告诉她自己的考试过了,随后去了后山摘草药。

等贺景春去了前边,正巧遇上了之前的算命先生。

那先生今日姗姗来迟,头戴瓜皮小帽,正不紧不慢地在摊位上铺桌子。贺景春便笑着看他。那先生也瞧见了他,认出是旧识,忙堆起满脸笑意,哈着腰道:“今日可巧了,我这刚来呢,公子是否来算卦的?”

贺景春笑着摇摇头:“来点长明灯的。”

先生一听,忙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与公子有缘,还望公子赏脸算一卦,帮我开个张,做今日第一个问卦之人可好。您若肯算上一卦,权当给小人积攒功德,往后保准诸事顺遂。”

这人说话很讨喜,贺景春却是没多大兴趣:“不了,祝先生生意兴隆吧。”

他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到那先生着急道:“别呀,公子就不想知道姻缘卦上那刀是什么意思吗?”

贺景春闻言,回头侧眸,一双秋瞳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看向先生。他刚要说点什么,一旁丰年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地举着手冲上前:“我我我,我想知道。”

贺景春无奈,只得跟着过去,在丰年八卦的目光中掏出铜板放在桌上,忍俊不禁道:“罢罢罢,那就请先生说一下,满足一下我们丰年大人的好奇心。”

说完还剜了他一眼,丰年却只是乐得嘿嘿笑。

那先生笑眯眯的收了几个铜板,这才坐下来慢慢道:“卦上的刀,指的就是公子的......的......娘子。”

贺景春没听出来他的迟疑,点点头让他继续,那先生开始慢悠悠地摇着龟壳,几枚铜钱 \"唰唰\" 地落在桌上,看了一会才拍了大腿:“这刀指向......”

丰年伸长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快说快说!\"

那先生说话大喘气,他故意拉长语调,手指在半空来回挥舞,丰年的脑袋也跟着左右摇晃,贺景春见状,不禁哑然失笑。

“绣春刀。”

那先生好容易说出来,随即笑眯眯的看着贺景春。贺景春虽不明白其中深意,却也礼貌地笑了笑,拉着丰年便走。

丰年一边下阶梯,一边疑惑道:“三少爷,绣春刀不是锦衣卫的佩刀吗?为何那算命的说…… 噢~~~”

说着,转身一脸促狭地盯着贺景春,嬉皮笑脸道:“难不成是我家少爷会娶了哪位锦衣卫大人的妹妹或女儿不成?”

贺景春无奈地将他的肩膀转过去,笑道:“好好走路吧,早知道就该让那先生算算你的姻缘,看你还幸灾乐祸不。”

丰年却来了兴致,转头凑趣道:“我娘帮我算过,不过却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哩。”

二人正说着,忽听前方传来小厮的吆喝声,手中鞭子甩得 “啪啪” 作响,驱赶路人避让贵人。

一匹鬃毛光滑的马驹威风凛凛的小跑过来,后面拉着的朱漆青缦车厢很漂亮,檐下的灯笼写着“靖海侯府”四字。银螭绣带在车厢的四个角随风飘舞着,里面时不时发出钗环碰撞的清脆声,旁边还跟着一众小厮、女使和婆子。

正瞧着,一道绣着鱼鳞飞海纹的流苏帘子掀开,几个小厮、女使忙抬着椅子上前。里面有一个身影踏步而出。

那人穿着玉色柿蒂如意暗纹大袖衣,头戴了顶白玉珍珠九桃冠,腰间一串碧色兽首璃纹禁步随着动作正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正扶着一位妇人下车,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旁正要乘车离去的贺景春,握着妇人的手猛地收紧,目光直直地盯着贺景春清瘦的背影,像是被钉住了一般挪不开眼。

“熹儿?”

那妇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奇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并未瞧见什么特别之人。池熹这才回过神来,忙扶着母亲往大雄宝殿走去。

待靖海侯夫人进殿祈福上香时,池熹便悄悄溜了出来,快步跑下阶梯,却发现贺景春早已没了踪影。

他再三确认发现真看不见人了,不由得恼怒了一下,一巴掌打在了小厮头上:“废物!找了这么久的人,竟还让他跑了?”

小厮顾不上吃痛,赶忙赔罪:“二公子息怒,二公子息怒!还好咱们多牵了匹马过来,现下去找,定能寻得到人。”

池熹面色稍缓,拿过马鞭,一跃上马,朝着贺景春离去的方向追去。

原来,上次春闱之时,自家小厮撞到了贺景春,当时他本想下车把人打一顿,可一掀开帘子,瞧见贺景春那张好看的脸,顿时起了别样心思。派人寻了许久都没找到,如今好不容易遇见,哪肯轻易放过,只想追上去看个仔细。

他骑着马往官道走,终于瞧见了那辆马车,忙兴奋的追了上去。他跟着马车一路到了庆芳香园,发现贺景春刚下车。

今日贺景春身着一件蟹壳青窄袖交领袍,上面素净无纹样,只用一条宝玉蜻蜓串束发,腰间系着草绿色四方合结丝绦。整个打扮虽普通不扎眼,可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眸子,盈盈含情,却是在无意间勾着人。

池熹见了,心中邪念顿生,赶忙跟了上去,在贺景春要进二楼雅间时,伸手拦住了他。

贺景春听到动静,转身见是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拦住去路,不由得警惕起来。这男子身姿修长,与贺景时年纪相仿,眉如新月,面容俊秀,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可那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目光中竟带着几分贪婪,直看得贺景春浑身发毛。

他忙见了礼,悄悄退了一步,沉声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吃熹听了这话也不回礼,只盯着他的脸看个没完:“之前春闱之时,我家那不长眼的小厮冲撞了公子,今日在街上瞧见公子,这才想起,特地来赔个不是。”

说罢,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腰间玉佩,语气冷淡,哪里有半分赔礼道歉的诚意。

贺景春见他孤身一人,忽想起春闱那日,车厢内那道令人不适的打量目光,心中顿时明了,警惕地看着他,略微笑笑:“不妨事,那时以春闱为重,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不知公子可中榜了?”

池熹心虚的摇摇头,想起自己落榜后,父亲在祠堂拼命打自己一顿,不由得面色戚戚:“未曾。”

贺景春瞧着他的脸色,猜到这是那个强抢民女不成的池二公子。想到他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想和他有什么纠葛,只想尽快脱身,忙道:“那祝公子下一次春闱中榜,我就不在此叨扰了。”

说完就要忙不迭的跑路,却被池熹一手拦了下来:“公子何必着急?不如我请公子喝杯茶,以表歉意吧。”

说着,他这才打量了一下这茶舍,眼中满是不屑:“不如去西街的庐山隐,那是我家开的,这里实在是简陋,如何能体现我致歉的心意。”

贺景春本要去巡铺子,当下便想推辞:“公子实在太客气了,只是我……”

话未说完,池熹不耐烦打断:\"不过举手之劳,本大爷给你脸面,莫要推脱!\"

说着,伸手要去拉扯贺景春。

“嘶!”

丰年捂着胸口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有气无力地喊道:“三少爷,三少爷,我......”

贺景春脸色骤变,忙蹲下给他把了脉,又似乎不确定一般,伸出两指摸着他的脖子,脸色变来变去的,两人的模样逼真得让围观群众都倒抽一口冷气。

池熹看他打开丰年随身带的药匣子,眼神开始变了味。眼神先是惊讶,而后转为轻佻:“你......是药童?郎中?”

贺景春并未答话,只是急得眼眶泛红,泪珠儿在眼中打转。池熹见状,态度愈发轻慢,言语间也不像刚才那般慎重。看他年纪不大,竟只是个小药童,害得自己屈尊降贵过来好声好气的,实在有失身份。

他开始更加不耐烦起来,但是看到贺景春眼角隐约含泪,多情的眸子澄澈盈盈,眉头微蹙间更是让他觉得心头上涌,不由得鬼使神差道:

“不过是个奴才,何必大惊小怪,管他作甚。倒不如你随了我回去,我保管让你快活。”

说罢,他又伸手欲拉贺景春。

他刚才给丰年把脉,就知道这小子在演戏,贺景春本就是为了摆脱他才这么配合的。猛然间听了这话先是惊愕的抬头看他,继而恼怒。

这人是不是疯了?上次强抢民女被靖海侯打了个半死,此刻居然还敢大庭广众下说这般混账话,难不成这人还男女通吃了?真是见了鬼了。

“你......”

贺景春正要发作,这里的动静却早已引得周围的人频频瞩目。有人看到丰年口吐白沫,顿时惊呼起来。

原本和乐的茶舍顿时哗然一片,所有人盯着贺景春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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