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内,死寂无声。
那卷以星辰木为轴的古朴舆图,在徐锋手中缓缓展开。
舆图非纸非帛,乃是一整张不知名的古兽之皮,鞣制得极其柔软,却透着一股不朽的苍凉气韵。图上并无山川地理,只有密密麻麻、繁复到了极点的星辰轨迹,以某种朱红色的颜料勾勒,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仿佛活物一般,自行流转,吞吐着微光。
图穷之处,更有一行行以螺钿小篆书写的批语,字迹古奥,充满了道蕴,却无人能识。
“呈上来。”龙椅之上,女帝的声音不辨喜怒。
两名小宦官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徐锋手中接过舆图,如捧圣物,一步步呈至御前。
女帝慕容氏的目光,自冕旒之后投下,落在那舆图之上。她看了许久,终究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她微微偏头,看向身侧那个如影随形的大宦官。
韩生宣上前一步,凑近了舆图,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凝神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微微摇头,躬身道:“回陛下,奴才愚钝,此乃上古星官记事之法,其中文字,与当今迥异,奴才也只认得‘天’、‘地’、‘龙’等寥寥数字。”
满朝文武,更是面面相觑,如同看天书。
这一下,反倒显得徐锋愈发高深莫测。
见此情景,徐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像是怕众人听不懂,特意放缓了语速,带着几分“好心”的提点。
“此图名为‘天枢照骨图’,非卜算,而是映照。”他声音清朗,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它所映照的,是国运之下的气数流转,是这殿中诸公,与北莽气运的勾连。”
他顿了顿,目光环视一周,最后定格在舆图的某一处星轨之上。
“图中所示,北莽国运如日中天,紫气升腾,此乃陛下真龙之相。然,紫气之下,却有双星争辉之局。”
他伸出折扇,遥遥一点。
“其一,起于南疆,星宿为‘天狼’,其色赤,其势烈,如燎原之火,有吞天之相。”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惋夷,“可惜,其光不正,其焰含煞,若任其坐大,恐为祸乱之源。”
话音未落,他那看似随意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右首武将之列,那位一直闭目养神,如山岳般的老者,南院大王拓跋菩萨的身上。
拓跋菩萨眼皮未抬,仿佛入定,可他按在膝上那只戴着扳指的右手,拇指却不自觉地微微一紧。殿内百官,呼吸为之一滞,无数道或惊或疑的目光,在拓跋菩萨与徐锋之间来回扫动。南院拥兵自重,其心昭然若揭,这早已是北莽朝堂上公开的秘密,但被人如此堂而皇之地当着女帝的面点破,还是头一遭。
朝堂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徐锋却仿佛未曾察觉,折扇轻移,又指向了舆图的另一处。
“另一星,则起于中枢,星宿为‘天相’,其光沉稳,其华内敛,本有辅弼帝王,安邦定国之能。”
这番话,让不少文臣松了口气。
可徐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此星位不正,已偏离中宫。其华光之内,暗藏私心,若不加以引导匡正,长此以往,恐有反噬君主,窃弄国柄之危。”
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了左首文臣之首,那位一身紫袍,正气凛然的丞相,耶律东门身上。
“一派胡言!”
耶律东门勃然大怒,须发微张,出列厉声喝道:“你这妖人,巧言令色,蛊惑圣听!我耶律氏世代忠良,对陛下、对北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岂容你在此信口雌黄,凭空污蔑!”
他义正辞严,倒也引得不少官员附和。
徐锋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可怜人。
他没有与耶律东门争辩,只是幽幽地抛出了一个问题,一个只有耶律东门才能听懂的问题。
“丞相大人息怒。草民不敢妄言,只是这星图上还有一句批语,我不敢不言。”他看着耶律东门,一字一顿地说道:“批语有云,与您这颗‘天相星’气运相连的一颗‘将星’,是否于近日,在提兵山方向,光芒黯淡,几近陨落?”
轰!
耶律东门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如遭雷击。
他与提兵山主淳于太岁的秘密合作,暗中铸造军械,图谋大事,此事除了他身边最核心的几名心腹,绝无外人知晓。那淳于太岁,正是他扶植起来,钳制南院的一颗重要棋子,是他未来的“将星”!
可就在不久前,他收到密报,淳于太岁被废,提兵山一夜易主!
此事,他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这卷看似荒诞的星图,竟是真的?
耶律东门的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对面的南院大王拓跋菩萨,那眼神之中,已然带上了深深的怀疑与忌惮。
提兵山易主,南院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西域大师,会不会本就是南院的人?
一根毒刺,就这么被徐锋轻描淡写地,扎进了耶律东门的心里。
龙椅之上,女帝慕容氏看着殿下这番情景,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她本意是设一场鸿门宴,借满朝文武的势,将这把来自西域的刀,彻底按死在龙城。却不曾想,这把刀非但没被按住,反而一个翻转,借着她布下的局,用一卷真假难辨的星图,在她手下最重要的两位权臣——南院大王与当朝丞相之间,生生凿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捧杀,变成了离间。
好一个借力打力,好一个将计就计。
“退朝。”
女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深深地看了徐锋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
宴席,不欢而散。
南院大王与丞相耶律东门,在殿门处擦肩而过,两人皆是目不斜视,但周遭的空气,却仿佛凝结成了冰。
原本只是政见不合,互相制衡的两个派系,自今日起,怕是要朝着真正的生死大敌,一路走到底了。
当夜,徐锋被安排住进了宫中一处名为“听竹苑”的独立宫苑。
此地亭台楼阁,曲水流觞,精致非常,是前朝太子读书之所。说是优待,实则苑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高手环伺,已是天罗地网,形同软禁。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徐锋正独自坐在窗前,南宫仆射与青鸟立于暗处,气息悠长。
没有任何通报声,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未曾响起。
一道影子,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庭院之中。
来人正是白日里那位大内总管,韩生宣。他依旧是那副谦卑恭谨的模样,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意,身后,还跟着两名眉清目秀,却毫无生气,如同木偶般的小太监。
“深夜叨扰,还望大师见谅。”
韩生宣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咱家是奉了陛下口谕,特来与大师……探讨探讨那长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