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中秋。
这已经是张起灵度过的不知道第多少个中秋。
这种阖家团圆的节日向来和他没什么关系，如同他恒久如一的每一天。
他坐在森林里的一棵树下，前面土地上是一小团燃起的篝火。
抬头，透过中空的树冠，能清晰地看到天空中的一轮明月。
夜风轻拂，周围树叶沙沙作响。
张起灵拿着一根粗枝，轻轻戳动篝火旁掉落的火星，让它们重新和火团聚在一起。
橘红色的火光闪耀，反射出他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他的旁边是一个背包，里面装着过两天会用到的工具。
除此以外，背包的角落里还有一块月饼。
那是白天他在城里，一个小孩给他的。
虽然战火纷飞，但城里的人似乎还是没有忘记在这个节日里寻个团圆。
大家有默契地将现状抛开，走出房门来营造了热闹的一天。
张起灵刚好路过城里，买了一些趁手的工具。
他最近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做。
铁匠铺开的位置巧，对面就是一条热闹的街道，里面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不时便停下来在摊位或铺面上买些东西带走。
东西还没有做好，张起灵便站在铁匠铺门口，平淡无波的目光落在对面街道上，没有聚点。
那个小孩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被父母牵着手，从糕点铺出来。
小小的一个娃娃，五岁的样子，还没有他的腿高。
脸圆圆的像个苹果，带着没有阴霾的笑，天真可爱。
那小孩也看到了他。
距离有些远，街道也相当嘈杂。
张起灵不知道小孩和父母说了什么，总之那对夫妻先是蹲下来认真听了一会他说话，随后便往铁铺这边看了过来。
看到他，那对夫妻友好地笑了下。
随后，他们从提着的纸包里拿出了一个圆形的小包装，小包装落到小孩手里。
两人的目光带着鼓励，小孩点点头，一摇一晃地向张起灵跑来。
“大哥哥，送你月饼。”
小孩的声音很清脆，未沾染世俗一点。
张起灵没接，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垂眸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腿边的小孩。
小孩也不怕人，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把油纸包往他手里塞。
“大哥哥，今天是拜月节，一定要吃月饼呀。”
“阿娘说，今晚拜月，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小宝希望大哥哥的愿望也能实现。”
小孩还说了什么，张起灵已经不记得了。
但在出城前路过卖香的地方时，他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三柱拜月香。
思绪回笼，张起灵抬起头。
这是他今晚休息的地方，周围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只有这片地方树冠纵横交错，留下了一片天然的天窗。
坐在树下，刚好能看清天窗外悬挂穹顶的一轮明月。
明月皎洁，月辉明亮。
高高悬挂在天上，无人能触碰。
柔和，却又清冷。
中秋节、拜月节，往年张家外家也会举办一些庆祝活动，张海客会带着月饼偷偷溜进内门，给晚上还在练功的他吃。
想起旧里认识的人，张起灵有片刻恍然。
他多久没有见过张海客了？
好像从张家支离破碎后，张海客就跟着外门的人去了海外。
如今，大概有十几年了吧。
怪不得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想不起来当初的月饼是什么味道。
收回目光，张起灵看向自己的背包。
面前的篝火仿佛在他的眼睛深处燃烧，火光将他漆黑的瞳仁染成橘红色。
他看了很久，整个人一动未动，好似一尊精美的木偶。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自己看着月饼发呆的时候，那小孩对他说了什么。
【大哥哥，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蓉城呀？小宝感觉你是一个人。】
【大哥哥，一个人也没事的，阿娘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的那个人，小宝长大就会遇到那个对的人，你肯定也会遇到的。】
【今天是拜月节，大哥哥，你可以求求月娘娘，让她保佑你早点遇到对的那个人，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哦！】
小孩的声音已经消失，周围再度恢复一片静寂。
太安静了。
周围的一切都太静了。
张起灵想。
他一个人坐在空山旷野之中，身边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望着月亮。
他不知道自己该向神明祈求什么，也不知道在明月之下，自己该去思念谁。
只是...
张起灵忽然动了，一双长指从背包侧面夹出三根拜月香。
火光被从中间挤开，清香变成三个星点，在夜色中慢闪。
他没有祭台，点燃香后便插在了面前的土地上。
他再度抬头看向明月。
也许是月色太寂寥，亦或是生命太恒久。
总之这一刻，张起灵的心中无法遏制地涌现出一个念头。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灵，那就请神显灵，让他不要那么孤独。
至少给他一些联系，一些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他不奢求太多，只要一个，只要有一个能一直留在他身边的人就好。
只要一个人，就好。
……
中秋节，拜月节。
对于纪家来说，这不仅是阖家团圆的节日，也是他们整个家族一年一度极为重要的祭典。
和A市其他传统豪门不同，纪家并不避讳女人当家。
在纪家，只要能力够强，即便是旁系不受宠的女孩，也有一争家主的权利。
只是可惜，最近的这批孩子生不逢时。
即使他们再优秀再出色，也始终有一个人压在他们头上。
就像天上的明月，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始终触碰不到她的影子。
他们都知道，纪家下一任家主早就被内定。
而今年，是老家主最后一次主持拜月祭典，明年再逢中秋节，便是新家主了。
这也是纪家每一任家主的成人仪式。
纪家老宅，位于整个A市最高的灵越山，据说这里曾经是居住神明的神山。
纪家发家早，老祖宗可以追溯到大汉，族谱都有几本词典那么厚，老牌世家底蕴深厚至极，最强盛的时候，势力遍布世界各地。
不过到了纪太爷爷的时候，纪家忽然中落，整个被削减大半，只能回到A市韬光养晦。
纪爷爷接管纪家后，纪家得以喘息。
再之后的几十年，慢慢休养生息。
直到下一任新家主，也是他的孙女纪初桃出现，纪家焕发出新的生机，地位也以难以预估的速度飞速回升，重回顶级豪门。
今年的拜月节，是纪初桃成年前最后一次拜月祭典。
早在几个月前，爷爷就开始给她定做拜月祭典上要穿的礼服。
纪家拜月的规矩多，穿得自然也要规矩些。
纪初桃端坐在衣帽间，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要帮她梳妆打扮的造型师。
不远处放着一个立体衣架，一身黑色直裾长袍静静地矗立在那。
那是她即将要穿去拜月的礼服。
“大小姐，老爷说让您等下戴这套头面。”老宅管家高叔抱来一个纹路精致的古旧木盒。
纪初桃只看了一眼，笑了笑。
“高叔，就放在桌上吧，等下做发型的时候我会戴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参加拜月祭典，所有的流程早已熟记于心。
不过今年的所有布置，都让她觉察到一种更为庄严的肃穆。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今天只是个团圆的日子。
但对于纪初桃来说，今天是她独一无二的成人礼。
爷爷和她说过，纪家家主的成人礼全部都在拜月这一天，当年他也是在17的拜月祭典上，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过了最后一个拜月节，就是新老家主更替的时候。
木盒里面装的是一套玉面头饰。
一顶玉冠，四根玉簪。
明光照射在青黑色的玉质之上，瞬间被玉面收敛华光。
表面有一层复杂的暗纹，层层堆叠，同她一会儿要穿的长袍别无二致。
那黑色直裾长袍上，同样用着黑金色的丝线密密麻麻绣着大片大片的暗纹，长袍之外，是一层薄薄的透光月纱。
这一身，用的都是已经失传的古法工艺。
临近晚上九点，造型师的工作终于完成，早已等在外面的三个老太太将人全部清出，端着一个密封的黑盆从外走了进来。
纪初桃就站在原地，小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一头黑发高高盘起，发丝间簪着那四只青黑的玉簪。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看到三位阿婆关好门进来，她转过身，褪下了身上的中衣，露出玉白光裸的背脊。
盆盖揭开，一股奇特的香味顿时溢满整个衣帽间。
三个阿婆人手拿着一只特制的毛笔，蘸取盆中鲜红的液体，笔尖迅速在纪初桃光裸的皮肤上游走，同时，三人嘴里发出一阵阵低声呢喃。
镜中，少女雪白酮体很快便被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图案。
她不知道这个图案是什么，只知道这是拜月祭典中必须进行的一步。
而今天调制出的液体，和往年的味道完全不同。
等一切准备好后，时间已经临近夜晚十点。
老宅后院两公里的地方，是整个灵越山的制高点，同时也坐落着纪家的拜月台。
整个祭台大得夸张，如同神明降临的道场。
所有纪家人在拜月节这一天，无论身处哪里都要不惜一切回到老宅。
其实纪初桃并不理解他们家的这个习俗，但架不住从小爷爷就告诉她，月亮会带给他们家族荣耀。
她到拜月台的时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亲戚已经穿戴好坐到了台下摆放的香案前。
爷爷也穿了一身长袍，只是他身上的长袍已经由黑色变成了白色。
纪初桃的出现，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拜月台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看着这个身穿黑袍的丫头，眼中有不甘、艳羡，也有深深地佩服。
少女腰背挺直，双手交叠于胸前，一步步踏上拜月台，行至纪爷爷身边。
一瞬间，时光交错，那一身黑袍，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前。
纪爷爷眼角有些湿润。
他的孙女，长大了。
明月高悬，如同一只巨眼注视着世间万物。
黑袍飞扬，在月光的照射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这是纪初桃唯一会的一支舞，从纪家祖上传下来的拜月舞。
从前是爷爷跳，到现在，她来跳。
一舞毕，身上的温度已经不复清淡。
少女跪在奠席前，眼眸直视这皎皎明月，手执三炷清香，声音朗朗。
“奉祖敕令，召合太阴。月华真气，光降吾神。真气入身，空无妙圣。”
“伏望天神，诚心祈求，佑我纪家永享荣光，长久鼎盛。”
“凡承运照，实荷生成，大悲大愿、大圣大慈，至诚祭告，伏祈尚飨。”
三次叩拜后，三根清香缓缓插入香炉之中。
而后三祭酒、三拜月。
作为下任家主，成年前的最后一次拜月仪式纪初桃完成得无可挑剔。
等待最后一位纪家人参拜完，整个拜月环节才算真正结束。
拜月过后，才是他们纪家吃团圆饭的时候。
一直在附近等待的佣人们过来拜月台撤掉祭桌，在月下布设中秋家宴，所有人一起赏月、宴饮。
纪初桃和纪爷爷坐在主桌，每隔几分钟就会来人问候。
除了问候老爷子，大家也都想要看看这位内定的下一任家主，究竟有哪里得到了老爷子青睐。
他们想挑错，却不想纪初桃回应地游刃有余，丝毫不怵他们任何的语言陷阱。
纪爷爷坐在一边，也没有帮忙，只是含笑地看着孙女一个个完美应对。
明月下落时，这场盛大的拜月宴才到了尾声。
亲戚们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纪爷爷这一脉的直系留宿在老宅。
佣人们飞快地打扫着广场。
拜月台上，纪初桃仍旧站在那，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明月。
她的成人礼，就这样结束了。
她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或者说已经没有了感觉。
就和她每个生日一样。
纪初桃体会到了一点微末的酸涩。
这一刻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她看着明月当空，抿了抿唇。
她说谎了。
相比永享荣光，她自私地希望这次十八岁前最后一个拜月节，她的所求是她自己。
她相信自己可以给纪家带来更辉煌的未来，所以在这个时刻，她想把祈愿留给自己。
她很孤独。
即便是众星捧月，拥趸无数，纪初桃仍然觉得自己很孤独。
她没有朋友。
所有想和她交朋友的人无一例外皆有所图。
她很羡慕爷爷那些朋友家的孩子。
他们可以任性，可以去毫无顾忌地结交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真心实意地待他们。
而她，只能在日复一日相同的生活中反复行走。
纪初桃拜了十几年月神。
最后一次，她想求自己。
如果真的有神明，她希望神明保佑自己可以不要那么孤独。
她也想有一个人，可以完全忽视她的身份，拿掉她身上的光环，只认认真真去了解她，了解她这个人。
纪初桃不求所有。
她只要一个人，一个人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