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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年关已近,寒意像是浸透了骨髓的湿气,缠绕着这座北方小城。王思诺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秃秃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郁而压抑。

车内开着暖气,混合着皮革和车载香薰的味道,本该是令人舒适的,却让她莫名有些喘不过气。父亲王志刚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眉宇间是常年奔波留下的刻痕,也带着一丝归家的急切。

母亲李桂兰坐在后座,时不时轻声和身边刚满六岁的儿子豆豆说着什么,语气温柔,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豆豆似乎不受这沉闷气氛的影响,小手扒着车窗,对窗外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他已经很久没回老家了,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与眼前这片广阔的、带着荒凉意味的乡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还有多远啊,爸爸?”豆豆奶声奶气地问。

“快了,拐过前面那个山坳,就能看到咱村的炊烟了。”王志刚的声音带着笑意,那是游子归乡特有的松弛。

王思诺没吭声。老家对她而言,记忆并不全是温馨的。斑驳的墙壁,昏暗的灯光,夜里风吹过老槐树枝丫发出的呜呜声,还有那些大人们压低了声音讲述的、关于祠堂、关于祖坟、关于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这些碎片化的记忆,构成了她对故乡的大部分印象,遥远而疏离,甚至带着点阴森。

她是个设计师,常年生活在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都市,理性思维是她的铠甲。对于老家那些“迷信”的规矩,她向来是嗤之以鼻的。但不知为何,越是临近那个小小的村落,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就越发清晰地在心底滋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

车终于驶下了柏油路,开上了一条坑洼不平的水泥村道。路两旁是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枝杈如鬼爪般伸向天空。零星的房屋开始出现,多是红砖灰瓦的老式平房,偶尔能看到一两栋贴着白瓷砖的新楼,显得有些突兀。

村口到了。一棵巨大的、据说有上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伫立在那里,光秃秃的枝干盘根错节,即使在白天也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槐树下,有一个用砖石垒砌的、半人高的焚烧堆,这是村里约定俗成烧纸祭祖的地方。此时,焚烧堆里还有未燃尽的纸钱边缘卷曲着,冒着缕缕青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有的、纸钱燃烧后的焦糊味和香烛气息。

“到了,下车活动活动吧,坐了半天车了。”王志刚停好车,率先推门下去,伸展着有些僵硬的腰背。

李桂兰也带着豆豆下了车。王思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烟灰味的空气,也跟着下了车。寒风立刻吹透了她的羽绒服,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毫无预兆地卷地而起,吹得地上的尘土和未烧透的纸灰打着旋儿飞了起来,迷得人睁不开眼。王思诺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风稍歇,她放下手,却看到几张印着“冥通银行”字样的黄色纸钱,被风裹挟着,飘飘悠悠地飞向了老槐树侧后方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那土包孤零零的,上面枯草萋萋,没有墓碑,显得格外荒凉破败。

“啧,这风……”王志刚皱了皱眉,看着那几张飘远的纸钱,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没多说什么。

“豆豆,别乱跑!”李桂兰招呼着对焚烧堆感兴趣的儿子。

王思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几张纸钱。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孤坟的坟头上,甚至还覆盖住了顶部的枯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物归原主”的下意识想法,让她走了过去。

“思诺,你干嘛去?”李桂兰问。

“有几张纸钱吹到那边了,我捡回来,别乱烧错了。”王思诺说着,脚步已经迈向了那个孤坟。

越是靠近,那股荒凉感就越发浓重。土包很小,显然多年无人打理,与村里其他修缮得还算整齐的祖坟形成了鲜明对比。坟周的泥土干裂,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几张黄色的纸钱落在上面,显得格外刺眼。

王思诺弯下腰,伸手去捡那几张纸钱。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时,一股冰凉的寒意猝不及防地顺着指尖窜了上来,激得她手臂上的汗毛瞬间立起。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冰冷,不像是冬日空气的寒冷,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

她猛地缩回手,心里咯噔一下。是错觉吗?因为天太冷了?

她定了定神,再次伸手,快速地将那几张纸钱拾起。这一次,除了纸质的粗糙,似乎没有别的感觉。她暗自松了口气,看来真是自己太敏感了。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一个极其轻微、极其飘忽的声音,仿佛直接钻进了她的耳膜,又像是从她自己的脑海里响起:

“谢……谢……”

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树皮,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古老和空洞。

王思诺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身后只有那个孤寂的土包,枯草摇曳,空无一人。老槐树下,父母正带着豆豆准备上车,远处村庄偶有炊烟和犬吠,一切如常。

是风声?还是幻听?

她站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那股莫名的寒意似乎并未从指尖散去,反而隐隐缠绕在了身上。

“思诺!快上车了,外面冷!”王志刚在车边喊道。

王思诺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诡异的声音和冰冷的触感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她快步走回焚烧堆,将捡回来的纸钱随手扔进了尚有余烬的火堆里。几片黑色的纸灰被气流带起,沾在了她的裤脚上。

她没太在意,拉开车门,重新坐回了副驾驶座。车内温暖的空气包裹上来,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股悄然滋生的寒意。

车子重新启动,缓缓驶向村中。王思诺透过后视镜,最后看了一眼村口。老槐树依旧森然矗立,那个孤坟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模糊不清。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似乎看到,坟头的枯草,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不像是因为风。

夜幕渐渐降临,村庄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中,只有零星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爷爷奶奶早已站在家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儿子一家,脸上笑开了花。熟悉的乡音,热气腾腾的饭菜,暂时驱散了王思诺心中的不安。她努力融入这久违的团圆氛围中,和长辈说着话,逗着豆豆。

老宅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砖木结构,冬暖夏凉,但也带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和阴暗。堂屋正中央挂着泛黄的祖先画像,长条案上摆放着香炉和供品,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香火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

年夜饭很丰盛,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电视里播放着喧闹的春节联欢晚会,窗外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一切都充满了年味。豆豆兴奋得小脸通红,在饭桌旁跑来跑去。

然而,王思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吃饭间隙,她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扫过堂屋通向里间的那扇昏暗的门廊。似乎有一个极淡的、模糊的黑影,在门廊的阴影里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她心里一紧,定睛看去,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阴影堆积。

“怎么了,思诺?脸色不太好啊。”奶奶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可能坐车有点累。”王思诺勉强笑了笑,低头扒了一口饭。

饭后,大家移步到客厅守岁看电视。豆豆玩累了,偎在李桂兰怀里昏昏欲睡。王思诺坐在靠墙的旧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却感觉手脚依旧冰凉。

屋子里暖气很足,电视声音也很响,但她却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寂静感”笼罩着自己,仿佛周围的热闹都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开了。那种在村口感受到的、被什么东西窥视的感觉,又隐隐浮现。

她起身,想去厨房再倒点热水。走过堂屋时,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供奉祖先的案桌旁,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好像有一个比周围阴影更浓重一些的轮廓,佝偻着,像是个坐着的人影。

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直视那个角落。

堂屋只点了一盏功率不大的节能灯,光线昏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一把旧藤椅空荡荡地摆在那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是光影错觉吗?还是自己真的太累了,开始疑神疑鬼了?王思诺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再自己吓自己。

她走进厨房,打开灯。老式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略显凌乱的灶台。她拿起热水瓶,正准备倒水。

“呜……汪汪汪!嗷——!”

突然,后院传来一阵激烈而凄厉的狗吠声,是爷爷奶奶家养的那条大黄狗!那叫声不同于往常见到生人的警告,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威胁,甚至带着一种……绝望的哀鸣?

王思诺手一抖,热水差点洒出来。她放下水瓶,快步走到厨房通往后院的小窗边,撩起窗帘向外望去。

后院没有开灯,只有远处邻居家窗户透出的微弱光晕,勉强勾勒出柴堆、鸡窝的轮廓。大黄狗正对着后院墙角那片最浓重的阴影处,疯狂地吠叫着,但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冲上前去,而是四肢紧绷,身体低伏,尾巴死死夹在后腿之间,一边叫一边瑟瑟发抖地往后缩,仿佛那里有什么让它极度恐惧的东西。

“阿黄!乱叫什么!大过年的!”爷爷在客厅里呵斥了一声。

狗吠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低低的、委屈的呜咽声。大黄狗最后惊恐地看了一眼那个墙角,夹着尾巴,飞快地钻回了自己的狗窝,再也不肯出来。

王思诺站在窗前,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后院墙角那片阴影,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蠕动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她清楚地记得,下午在村口,指尖触碰那几张纸钱时,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那个飘忽的“谢谢”声,再次在她耳边回响起来。

这不是错觉。

那个被她无意中“馈赠”了纸钱的孤坟里的东西……好像,跟着她回家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王思诺试图维持的理性。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除夕夜的团圆和喜庆,此刻在她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灰烬。守岁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而那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显然也打算留下来,一起“过年”。

窗外的鞭炮声适时地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试图驱散旧岁的阴霾。但在王思诺听来,这喧闹声却更像是一种掩饰,掩盖着某种正在悄然逼近的、无声的恐怖。她回到客厅,家人依旧围坐说笑,电视里的节目热闹非凡,豆豆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小脸恬静。

王思诺却再也无法融入这份温馨。她坐在角落,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扫向堂屋那个阴暗的角落,扫向通往后院的房门。她总觉得,在那片光影交织的模糊地带,有一双眼睛,正冰冷地、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这个它不该闯入的团圆之地。

空气中的焦糊味似乎更浓了些,不是饭菜烧焦的味道,而是……更像纸钱燃烧后留下的、带着死寂的气息。它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王思诺的鼻尖,提醒着她那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今夜,注定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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