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礼堂的红地毯像条燃烧的河，从雕花铜门一直铺到铺着猩红绒布的主席台，两侧立式音响里流淌出的迎宾曲，混着人群的低语在穹顶下盘旋。林江站在后台临时搭建的化妆镜前整理领带，镜中身影穿着从工会借来的深灰色西装，肩膀处的褶皱被他反复拉扯仍顽固地蜷着，袖口挽起时，手腕上那道被钢筋划破的疤痕格外扎眼——那是上个月浇筑坝体时，为抢在暴雨前加固模板留下的印记。
“紧张个啥？”老张粗糙的手掌拍在他后背上，震得他胸腔发颤。这位干了三十年的老焊工，指关节肿大如核桃，掌心布满深褐色的老茧，指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焊渣，“咱们在工地上扛过几十吨的钢筋，在三十米高的脚手架上睡过觉，还怕这几百号人的场子？”
林江望着镜子里自己发红的耳根，忽然笑出了声。三个月前仓库整改时，有施工队试图偷换劣质水泥，老张抄起半人高的撬棍护在他身前，嗓门比工地的搅拌机还响：“想动质量红线，先过我这关！”此刻这位浑身是劲儿的硬汉，却正笨拙地帮他扯平衬衫下摆，指尖的焊渣印蹭在雪白的布料上，像朵倔强的小花开在那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可爱。
“请先进代表入场！”
礼仪小姐清脆的声音刚落，两道聚光灯骤然从头顶打下来，林江下意识地眯起眼，适应光线的瞬间，台下的掌声如浪涛般涌来，拍得他耳膜发酥。他顺着掌声望去，前排坐着那些整改时并肩作战的伙伴——检测员小王眼睛熬得像兔子，眼窝下的乌青比工地上的淤青还重，上次为了赶工期，他连续四十个小时没合眼；资料员小陈怀里抱着厚厚的档案夹，还在偷偷核对数据，这人总爱抢着搬仪器，说自己年轻力气大；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工程师张工，上次拆除旧水泥墩时被碎石砸伤的腿还没好利索，裤管空荡荡地晃着，却硬是不肯缺席这场表彰会。
“林江同志在新坝建设中，以‘零容忍’的态度坚守质量红线，带领团队排查整改安全隐患二十余处，确保了工程建设零事故、零投诉……”市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林江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会场后排。那里站着六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身影，是特意从工地赶来的工人，安全帽上的水泥渍还没擦干净，灰扑扑地扣在头上，他们正使劲儿地鼓着掌，手掌拍得通红，连指节都泛了白。
他忽然想起某个雪夜，坝体浇筑遇到低温难题，这群人围着临时搭建的篝火吃泡面。老张啃着冻得硬邦邦的馒头，牙齿咬得“咯吱”响，却笑着说：“咱筑坝的，手里得有良心秤，一克水泥都不能少，不然对不起下游的老百姓。”那时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般生疼，可篝火映着的那些眼睛，亮得比任何星光都璀璨，比任何灯火都温暖。
“下面请林江同志发言！”
走上主席台的台阶时，擦得锃亮的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安静的会场里格外清晰。林江攥着发言稿的手心沁出了汗，纸张被捏得发皱，展开纸页才发现，不知何时被谁用铅笔在空白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林监理，别怂！”
“我站在这里，心里最清楚，这份荣誉不属于我一个人。”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会场，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它属于每一个在零下二十度的冬夜，守在搅拌机旁盯着配比的师傅，他们的睫毛结着冰碴，却不敢眨一下眼；属于背着二十斤重的检测仪器，在坝体上爬了几十趟的检测员，他们的鞋底磨穿了，膝盖磕青了，却从没喊过一声累；属于把病历藏起来，打着止痛针还在工地上转的老工程师，他们的腰弯了，头发白了，却始终把工程质量扛在肩上……”
台下的掌声越来越响，后排的工人里有人扯着嗓子喊：“林监理说得对！这荣誉有咱一半！”粗粝的嗓音划破会场，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林江望着那些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庞，望着他们眼角的皱纹、额头的汗珠，忽然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多余——他们手掌上的老茧，是日复一日劳作的证明；他们安全帽上的划痕，是与危险博弈的勋章；他们被水泥浸白的指甲缝，是对工程质量最坚定的承诺，这些早已写满了最动人的发言。
“有人问我，守着工地图啥？图钱？图名？”林江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能看见远处蜿蜒的河道轮廓，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我想请大家记住，我们脚下的每寸土地，都浸着治水先人的血汗。百年前，李冰父子修都江堰，护得一方安澜；今天咱们筑的不只是坝，是能让子孙后代安稳睡觉的底气，是能护着这方水土岁岁平安的屏障！”
掌声再次掀起高潮，震得屋顶的吊灯微微晃动。林江看见后排的工人们互相抹着眼睛，连老张这个硬汉，也偷偷用袖口蹭了蹭眼角。他忽然把发言稿折起来塞进口袋，对着台下深深鞠躬，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最后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坝修得再结实，也得有人盯着它。往后我还在工地上，戴着我的监理证，守着咱们的良心坝，欢迎大家随时来查岗！”
退场时，小陈红着脸递来个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保温桶，耳朵尖比熟透的西红柿还红：“林哥，嫂子说您今天开会肯定紧张，特意炖了排骨汤，让我给您带来了。”桶盖掀开的瞬间，浓郁的肉香混着玉米的清甜漫了满走廊，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林江看着围过来的伙伴们，看着他们眼里的笑意，忽然觉得这桶温热的排骨汤，比任何金光闪闪的奖杯都珍贵。
走出礼堂时，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地面织成斑驳的光影。老张勾着他的肩膀往停车场走，嘴里哼着跑调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五音不全的调子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畅快。林江望着远处的天际线，那里有新坝的剪影在云层下若隐若现，像条沉默的巨龙，脊背蜿蜒，正静静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