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宴雅集当日,凤栖阁外的梧桐叶被晨露浸得透亮,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叮咚作响。
沈清欢立在后台铜镜前,指尖抚过琵琶上的云纹雕饰,镜中映出她月白裙裾上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几乎要渗出水来——这是白璃连夜赶工的,说是沾了晨露的莲花最衬她的琴音。
\"清欢姐姐。\"
玉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清欢抬眼便见她着了件茜色蹙金衫,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手里端着盏茶:\"方才见你练琴时咳了两声,我让小厨房炖了梨膏茶。\"
茶盏递到跟前时,沈清欢余光瞥见玉珠袖中露出半截墨色缎带——与前日夜里她调弦时沾墨渍的丝绦同色。
她垂眸接过茶盏,指腹在杯沿轻轻一叩,茶盏便\"当啷\"坠地,梨膏茶泼湿了玉珠的绣鞋:\"呀,手滑了。\"
玉珠的脸瞬间涨红,刚要发作,外头便传来周嬷嬷尖细的嗓音:\"各位大人里边请!
太后娘娘到——\"
凤栖阁内刹那静若寒潭。
沈清欢隔着幕布望出去,只见萧太后着了件鸦青翟衣,鬓边东珠步摇晃出碎光,端坐在主位上,身后立着阴恻恻的林师爷。
下头宾客皆是长安贵胄,连那素日只在宫门外见过的金吾卫统领,此刻也正与右相执杯对饮。
\"今日秋宴,便由各坊乐伎献艺。\"萧太后端起茶盏抿了口,\"哀家设了乐姬之位,弹得最妙的,可着宫锦,领月俸,日后宫宴也能常来。\"
话音未落,下头便起了私语。
乐姬之位是乐坊顶端,多少人争了半辈子都没摸到边。
沈清欢望着萧太后含笑的眼,想起前日夜里玉珠房中的墨渍——那墨是宫中特制的松烟墨,林师爷总爱用它批账。
\"第一支,玉珠姑娘。\"周嬷嬷唱名。
玉珠的琵琶声起时,沈清欢便觉出不对。
那首《塞上曲》本应苍凉悲壮,她却弹得缠绵悱恻,指尖扫过琴弦时,眼尾总往萧太后处飘。
待最后一个泛音消散,萧太后抚掌:\"好个柔肠百转,倒比旧弹法多了新意。\"
下头立刻有人附和:\"太后说的是,玉珠姑娘这琴音,当真是绕梁三日。\"
沈清欢垂眸盯着自己的琵琶,弦尾的朱红丝绦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她轻轻拨了拨弦,指腹触到一丝黏腻——是松胶。
有人趁她方才与玉珠说话时,在琴弦上抹了松胶,等会弹奏时,松胶遇热融化,琴弦便会发涩走音。
\"下一位,沈清欢姑娘。\"
幕布掀开的刹那,沈清欢抬眼便对上萧太后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抱着琵琶上前,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按,松胶的黏腻感顺着指腹传来。
台下宾客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右相期待猎奇,金吾卫统领漫不经心,萧太后的情绪里却裹着刺人的冰碴。
她垂眸轻笑,指尖突然加快,《十面埋伏》的激越琴音破空而出。
本应清脆的轮指突然滞了滞,却在那丝滞涩里,她手腕一转,竟弹出了金戈相撞的闷响。
松胶融化的琴弦本要走调,她却借那丝不和谐,添了几分乱军突围的仓皇。
宾客们的情绪陡然高涨。
右相猛地拍案:\"妙!
这琴音里竟有千军万马!\"金吾卫统领的漫不经心化作惊艳,连萧太后都微微坐直了身子。
沈清欢的额角沁出细汗。
天音琵琶的预知能力在她脑海里翻涌,她能清晰感知到,当她弹到\"楚歌\"部分时,萧太后的情绪会骤然紧绷——那是阴谋即将得逞的兴奋。
她指尖微顿,突然改了曲谱,将《十面埋伏》与《阳关三叠》揉在一起,哀婉的离歌里裹着金戈,竟比原曲更动人心魄。
最后一个音消散时,满座寂静。
不知是谁先喝了声彩,刹那间掌声如雷。
萧太后的指节在扶手上扣出白印,勉强笑道:\"清欢姑娘这琴艺,当真是......\"
\"太后。\"林师爷突然上前,手里举着块松胶,\"方才老奴见沈姑娘的琴弦上沾了这东西,怕是有人动了手脚。
按规矩,乐器不洁,该取消资格。\"
沈清欢抚着琵琶弦笑了:\"林师爷说的是,只是这松胶......\"她指尖挑起弦尾的朱红丝绦,\"倒与玉珠妹妹前日调弦时沾的墨渍同色。
妹妹,你前日说林师爷帮你调弦,可曾也用了这松胶?\"
玉珠的脸瞬间煞白。
沈清欢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头染着松烟墨的痕迹:\"这是我前日在你房外拾到的,林师爷写的'松胶抹弦,坏其琴音',墨色与宫中账册上的一般无二。\"
台下一片哗然。
萧太后的脸阴沉如暴雨前的天,刚要发作,外头突然传来马蹄声。
\"禁军统领之子司墨求见。\"
众人回头,便见玄衣男子立在门口,腰间玉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扫了眼玉珠,声音如冰锥:\"玉珠姑娘真实身份,是萧太后安插在乐坊的细作,专门收集贵胄喜好。
三日前,她还将右相爱听《塞上曲》的消息传给了北境叛将。\"
右相\"砰\"地摔了茶盏:\"太后这是何意?\"
萧太后猛地站起,翟衣上的珠翠乱颤:\"司墨,你莫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司墨抛出个锦盒,里头是半块虎符,\"这是在玉珠房里搜出的,与北境叛将的虎符能合。\"
玉珠\"扑通\"跪地,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太后救我......\"
萧太后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强撑着端起太后的架子:\"哀家不知此事......\"
\"太后可知,方才沈姑娘的琴音里,藏了首《清商怨》?\"司墨突然看向沈清欢,目光柔和了些,\"那是北境叛将最厌的曲子。
她早料到有人会动她的琴,便借松胶的滞涩,把阴谋弹成了证据。\"
满座皆惊。
沈清欢望着萧太后扭曲的脸,心里的弦终于松了些。
她垂眸抚过琵琶,却发现琴弦上的松胶不知何时已被擦净——是方才白璃挤到后台,悄悄替她处理了?
\"今日之事,哀家自会彻查。\"萧太后的声音发颤,\"清欢姑娘琴艺卓绝,乐姬之位非你莫属。\"
沈清欢接过乐姬的宫锦时,瞥见林师爷退到角落,对着暗处比了个手势。
她垂眸藏起眼底的冷光——萧太后不会善罢甘休的。
夜色渐深,凤栖阁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司墨送沈清欢回乐坊时,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日你冒险了。\"司墨低声道。
沈清欢摸了摸琵琶:\"不冒险,怎么钓出背后的鱼?\"
她话音刚落,巷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师爷带着几个手持木棍的壮汉从阴影里钻出来,灯笼光映得他脸上的疤狰狞如鬼:\"沈姑娘,太后请你去慈宁宫坐坐。\"
司墨将沈清欢护在身后,玄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沈清欢望着林师爷身后晃动的刀光,指尖轻轻按在琵琶弦上——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