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义珍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屏幕朝下。他刚挂掉秘书的电话,对方说财政局那边又拖着没盖章,两个旧改项目的拨款流程卡在复核环节,已经三天了。
他没起身,也没翻文件,只是盯着墙上那张京州市政区图。昨天会上定的事,今天就碰了软钉子。不是明着反对,也不是开会顶撞,而是悄无声息地“走程序”——一个章要等领导签批,一份材料说漏了附件,补了又说格式不对。来回折腾,进度条纹丝不动。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沓打印纸。这是上午从建委调来的审批台账,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个项目流转的时间节点。他用红笔圈了几个名字:幸福里社区电梯更换、南巷排水改造、工人新村外墙修缮。这几项都是他在会上点名要优先推进的,结果全卡在财政局和建委之间的“联合审议”环节。
“倒是会挑地方卡。”他低声说了句,嘴角略往上扯了扯。
他拿起座机,拨了个号码:“老刘,方便吗?我过去一趟。”
刘志军接得很快,声音平稳:“正好,我也想找你聊聊。”
丁义珍起身时顺手抓了外套。走廊灯亮着,保洁员推着车从拐角出来,见他来了,侧身让路。他点头致意,脚步没停。
财政局办公室在东配楼二层,门开着。刘志军坐在沙发上喝茶,看见他进来,抬手示意:“坐,刚泡的,浓了点,凑合喝。”
丁义珍没坐,把手里的台账往茶几上一放:“这几个项目,卡在这儿三天了。怎么回事?”
刘志军吹了口茶,不急不忙:“程序上的事,急不得。尤其是资金动向,上面查得严。前两天审计组还来调过资料,说是例行检查,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盯哪块。”
“所以就得等?”丁义珍问。
“不是等,是合规。”刘志军放下杯子,“你也知道,现在每一笔钱出去都要留痕。少了哪个环节,将来追责起来,签字的人兜不住。我们宁可慢一点,也不能出岔子。”
丁义珍看着他:“那你说,需要什么材料补?我现在就能让人送过来。”
刘志军笑了笑:“材料倒是齐了。就是……分管副处长出差了,得等他回来签。另外,财务科那边也反馈说系统升级,审批模块暂时锁了权限,估计还得一两天。”
丁义珍没接话,弯腰翻开台账,指着其中一行:“这个‘南巷排水’项目,上周五提交的申请,建委当天批了。按流程,财政局三个工作日内必须给出意见。今天是第三天,截止时间是下午四点。现在是两点十七分。”
刘志军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
丁义珍继续说:“你们系统升级,能不能临时开个口子?这种民生项目,耽误一天,底下老百姓就要踩着积水上下班。”
“道理我懂。”刘志军叹了口气,“可规矩也是为了防风险。你要真着急,我可以让他们加急录入,但签字这关,确实得等人回来。”
丁义珍直起身,把台账合上:“行,那我等消息。”
走出财政局大楼,他没回市委主楼,而是拐进了旁边的小会议室。那里已经约了两家企业负责人,都是之前表态支持旧改配套工程的本地建筑公司。
“丁书记,我们真是难啊。”第一个老板一坐下就叹气,“您会上说政策扶持到位,我们也信了,立马组织队伍进场。可到现在,预付款一分没见。工人都在工地干着,吃饭发工资全靠公司垫着。”
另一个接过话:“我们那个片区本来定好上周开工,结果街道办说资金没到账,不让动工。我们去找财政所,人家说‘正在走流程’。这话我都听了三遍了。”
丁义珍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你们有没有收到正式书面通知?比如批复文件,或者延期说明?”
两人对视一眼,摇头。
“没有。”第一个说,“就是口头通知,说‘快了’‘再等等’。可这‘等’字一出口,就没影了。”
丁义珍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回去照常准备,该招人招人,该备料备料。明天中午前,我会让办公室统一发通知,明确各项目资金到账时间和施工许可发放节点。”
两个老板眼睛一亮,连忙道谢。
送走他们后,丁义珍站在窗边看了会儿。楼下院子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围在一起抽烟,谈笑风生。其中一人他认得,是财政局财务科的科长,昨天还信誓旦旦说系统故障。
他掏出手机,拨通秘书:“去档案室调一下近三个月所有民生项目的审批流程图。我要看每一个环节的实际耗时,特别是财政局和建委之间的交接记录。”
挂了电话,他转身回到办公室,把刚才那沓台账摊在桌上。一边翻,一边拿笔在纸上画线。一条条流程被拆解出来,时间节点标得清清楚楚。有几个项目,明明材料齐全,却在某个科室停留超过五天,最长的一个甚至压了八天,理由栏写着“待进一步核实”。
他忽然笑了下。
笑完,他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四个字:**温水煮蛙**。
有些人不跟你正面吵,也不公开反对,就一点点拖,一处处卡,让你的政令像陷进泥里的车轮,空转不停,就是前进不了半步。表面上人人守规矩,背地里却把改革的火苗一点点闷熄。
他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
再睁开时,目光落在办公桌角落的一份简报上。那是周叔早上发来的,关于京州几家城投公司的融资情况。其中一笔两亿的短期贷款,用途标注为“城市形象提升工程”,放款时间正好是灯光节筹备期间。
他盯着那串数字,手指慢慢点了点纸面。
这时,秘书推门进来:“丁书记,流程图已经整理好了,在您邮箱。”
“打出来。”他说,“我要看纸质版。”
秘书愣了下:“全部?一共三十七个项目,将近六十页。”
“全部。”他站起身,“还有,把建委和财政局近三年涉及民生项目的科室负责人名单,也列一份给我。”
秘书点头出去了。
丁义珍走到窗前,夜色已经铺开。市委大楼的灯一盏盏亮着,像一张巨大的网。他知道,这张网里不止有做事的人,也有等着看戏的人,更有那些躲在暗处、轻轻拉一根线就能让整个系统慢下来的“聪明人”。
但他不怕慢。
他怕的是装作很忙,其实什么都不做。
桌上的打印机开始响,一页页纸吐出来。他走回去,拿起第一张,目光扫过一个个名字、一道道流程、一个个拖延的节点。
突然,他停下。
某一页上,一个熟悉的签名出现在多个项目的“暂缓意见”栏里。不是领导,不是处长,只是一个普通科员。但每一次卡点,都精准落在关键环节。
他把那张纸单独抽出来,夹进文件夹。
然后拨通电话:“明天上午九点,安排我和建委那位王科长见个面。就说……我想了解一下基层审批的实际困难。”
话音落下,他合上文件夹,指尖在封皮上顿了顿。
窗外,一辆公务车缓缓驶出大院,车牌被树影遮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