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只有两个人同时夹一盘菜,还没有那么明显的话,当这个人数翻了一倍,变成了四个,就很引人注意了。
一时之间,除却正忙着给众人倒饮子,劝菜的秦纵,其余人都忍不住跟着看向了那一盘柚子皮酿。
很快,盘子里就又多了两双好奇的新筷子。
新筷子的两位主人一边夹柚子皮酿,一边还笑着打趣。
“吃菜就吃菜,怎么一个两个只顾着吃,都不说话了?”
“这一桌子菜,你们也别光捡着一盘下手啊!”
然而随着他们夹的柚子皮酿被送入嘴里,两人的声音就像被封住了似的,再也没有发出来过,那手却跟打了鸡血一样,飞快地朝柚子皮酿的盘子里伸了又伸。
慢慢的,本来吵吵嚷嚷的一桌子,竟是慢慢安静下来。
秦纵刚倒完一圈饮子,正拍辛巡检马屁,请对方这一回多多带契,谁知说着说着,院子里竟是只有自己的声音,另还有碗筷碰撞声,尴尬之余,也有些奇怪。
他转头一看,却见满桌子人,除却韩砺同左右三两个人,其余都是站着的,一边站,一边还捧着碗朝桌上伸筷子。
而此时,桌上终于再开始有人说话了。
“哎,你夹菜就夹菜,别挡着我的筷子啊!”
“老丁!老丁!!你那手往前头过去些,留几个后边的给我,不然我夹不到了!”
至于吗?
他吩咐过,每个菜都至少有两盘啊,怎么会夹不到?
秦纵只觉奇怪,忙走过来,正要招呼,却见桌上那孙里正一抬头,眼睛唰地一亮,对着前堂方向挥手叫道:“宋小娘子来了——咱们挪一挪,这里空个位置给她坐。”
孙里正一边说,一边就要往边上挤,妄图腾出个位置来。
其余正抢着夹菜的人里头有一两个反应快的,已是道:“不用,不用坐你那,我们这里有空位。”
又有更机灵的,也跟着抢道:“宋小娘子坐这边,他们那有桌角,不好坐,我这里才宽敞!”
然而这些人都慢了一步。
只见距离中门最近的座位上,那韩砺也施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那宋小娘子招呼了一声,又指着自己面前桌上摆的另一副碗筷,道:“宋摊主坐这里吧,碗筷已是备好了,我给你早留了些干净菜,正好趁热吃。”
一边说,一边竟是仗着地利,就这般从从容容伸出手去,接过了那宋小娘子手中菜盘,顺势放到了自己面前。
而那处桌面,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腾空了一块地方,正正好放那盘子还有多余!
我去!
凡事可一不可二。
第一盘柚子皮酿的时候,你这般做法旁人看不懂,第二盘菜,你还来,就太明显了吧!
一时之间,桌上好几个人看向那韩砺的眼神都不对了。
至于孙里正,更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
方才落座的时候,众人纷纷谦让,本来都请那韩公子到辛巡检身旁上座,但对方坚辞不要,最后择了个背对前堂的位置,距离中门最近的位置,坐在了巡兵当中。
隐隐约约,他脑子里就多了一个念头。
——娘的,到底是太学生,为了一口吃的,走一步看三步,真他妈能耐!
怨不得你们日后能当官哩!
而那韩砺仿佛也知道自己惹了众怒一般,那菜盘一放到桌上,先取了给宋妙留的筷子给她碗里夹了三四个笋酿,复才把那整盘给端了起来,一桌子一个个让过去。
他这样做法,如此敞亮,旁人自然无话可说。
但一大盘笋酿,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拿了,其余人还没拿,自然不好意思夹太多,一时一盘子转了一圈,收回来时候,还有半盘。
算到底,还是离得最近的人,能捞到最多吃!
孙里正已经不要脸了,盘子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一口气夹了五个笋酿。
好别致的做法。
笋芯酿了肉馅到其中,鼓鼓的,酱汁油亮,顺着那被划开许多道的笋身慢慢地往下淌,酱香和着笋香直往外冒。
这谁能忍啊!
他第一口就咬了大半个。
咬下去,先吃到极鲜的笋,继而又咬到里头丰腴的木耳丁猪肉馅,咸鲜口带着一丝丝甜,那甜有猪肉本身的肉味,当中更有小笋的鲜甜,带着山野气淌到了他的舌头上。
简直像是一口春天在舌头上打滚。
笋身被划了七八下,本来就特别容易入味,先煎后焖,猪肉的肉香味都已经煮得渗透进去了。
笋酿不像柚子皮酿那样一口一泡汤汁,它的汁水较少,但是滋味更浓。
笋尖脆嫩,笋身脆生生,里头的肉馅非常新鲜,没有一点猪的杂味,只有肉香,嚼着嚼着,一会是笋的鲜甜压着肉香,一会是肉香又冷不丁冒出来,再一会又咬到脆脆的木耳丁,口感层次很丰富,但笋永远占着头筹。
桌上也有一道酒楼里做的油焖笋,不能说那油焖笋不好吃,但跟这少有人吃过,滋味实在出挑的笋酿比起来,当真是一下子就弱了。
但像孙里正这样目的明确,又不要脸的,席间还是少数。
众人夹了笋,少不得先夸赞一番厨子。
“笋居然还能这么做。”
“真新鲜!”
“小娘子好巧的手!”
“一看就好吃!”
“闻着真香!”
夸完之后,又忙请宋妙坐。
一桌子不是官差,就是巡兵里正,说不得还要商量怎么轮值,怎么盯梢。
宋妙自然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
她捧了那碗,谢过了韩砺,又同众人招呼一声,道:“我去前头吃,若有谁人来敲门,也好去应。”
诸人也不好留,只忙着要给她加菜。
宋妙便笑道:“我锅里留了菜,拿个饼子就够了。”
说着果然要了两个韭叶饼走。
如果是方才,众人必定要给她添肉、夹菜,但听得她锅里留了菜,想到那柚子皮酿味道,诸人个个手都不动了——是要这一桌子菜,还是要那柚子皮酿同笋酿?
柚子皮同笋可都是时令菜,柚子皮酿味道已是那般出挑,想也知道那笋酿必定也是一道美食!
而这一桌子寻常菜肉,什么时候不能吃?
傻子都会选啊!
***
厨子一走,剩下的一桌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去吃碗里分到的笋酿。
都生了舌头,能分辨好坏的自然不止孙里正一个。
很快,不知哪一个起的头忽然站了起来,于是乎,唰地一下,简直满桌子人都站了起来。
众人虎视眈眈,都盯着那一盘笋酿,完全就是眨眼之间,一堆筷子便争先恐后地往那盘子里探。
局促方寸之地,少不得筷子撞上筷子,甚至还有两三个人不巧抢到了同一个笋酿上,或是有看中了,却是扑了个空,被人抢走的。
也有那等聪明的,见自己的手插不进去,便拐一个弯,去夹一旁的柚子皮酿。
那秦纵手里还举着竹筒,眼见这一桌人如此动作,甚至有点看呆了。
——方才那样好肉,好菜,巡兵、差役们个个十分拘束,还要自己一个一个人地去分,怎么到了此刻,就全不一样了?
不过两个菜,看着是别致新奇了些,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一个两个,都没吃过好东西吗?
见得众人如此反应,那辛奉却是问也不问,也不再去听那秦纵说什么场面话,马上也跟着抓起了筷子,往那盘子里抢去。
他是常年在外头跑的,办差做事时候,根本顾不上讲究什么上下尊卑,职级高低,至于吃饭,那更是谁手快,就算谁的,此时仗着自己胳膊粗长,一把就抢了三个笋酿回来。
到底是白得了秦纵这一桌子菜,他还晓得看顾几分,让了一个笋酿进对方碗里后,一边往自己嘴里送,一边道:“哥今天就先教你一个乖,抢着吃的全是好东西,都说这宋……”
只那“宋”字才出口,笋酿已经进了嘴巴,尝到滋味,辛奉连话也顾不上跟秦纵再说,转头张口便叫道:“一桌子好菜,你们抢什么!这许多鸡鸭鹅的,多吃点肉啊!”
一边喊,他那手里筷子一边往笋酿的盘子里插队。
那些个巡兵们还会让让,衙门出来的差役却全不当回事,只跟着叫嚷:“奉哥,我奉哥,咱们一桌吃饭的兄弟,可不兴来这个!”
又有人把他筷子往边上架,叫道:“当上峰的,跟咱们下头抢什么!”
抢着吃的东西,自然格外有滋味。
众人前头已经吃了许多肉、菜,此时得了宋妙这两个酿菜,都深恨自己先前手快,此时胃小。
但到底僧多粥少,没一会,柚子皮酿跟笋酿都被抢得干干净净,尤其那垫在柚子皮酿下面的薄薄肉饼,因吸收了柚子皮瓤的清新味道,格外清甜,那汤汁更是吃得人肠肚熨帖。
“要是有口米饭就好了……”
不知谁感慨了一句。
这人方才感慨完,袖口就被边上的人用力扯了扯。
此人一愣,转头一看,就见隔壁人冲着自己使眼色。
他顿时醒悟过来。
秦公子这样大方,一群人白吃白喝,哪里好东挑西拣?
这人甚时后悔,正要找补,不想就听得边上有人附和。
“有个蒸包子、炊饼子也好,不带馅的,才好吃这柚子皮酿、笋酿本味!”
他一惊,转过头去,正要提醒,打眼一看那附和自己的人的相貌,登时愣住。
——竟然就是那秦纵秦公子本人!
秦纵附和完,看着自己碗中剩的卤鹅,只觉那鹅肉比起先前更为干巴巴,卤得也不够透,滋味实在寻常,一时居然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他颇为后悔。
“寻常酒楼的厨子,当真没有她这一手,早晓得!唉!”
“早晓得这宋小娘子竟有这样好手艺,做的这样新鲜菜色,我何必叫她不必再做,跟我们一道吃什么酒楼!”
席间渐渐沉默,应和也不是,不应和又昧良心。
倒是最后那韩砺道:“我等十好几人,宋摊主也要出摊,又要采买,未必有空做这许多人吃食。”
这话却也颇有道理。
一桌子又悻悻然起来。
有人提议道:“不如咱们凑个份子,叫那宋小娘子自家做什么,也给咱们做一份,像今日这样,当个添菜?”
辛奉却是往那人头上扫了一把,呸道:“你是来吃饭,还是来当差的?!”
然而呸完,到底忍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啊!
平日里有这样一桌子好东西吃,偷笑都来不及了,今日有了对比,居然觉得这样好菜也黯淡了。
***
一桌人吃过饭,安排好了轮换,少不得各归各位,此刻就开始盯梢、看管起来。
有那分到前头正堂杂间去盯看的,到得前堂,还要抽空去夸宋妙,又赞她手艺好,又问她那柚子皮酿、笋酿是怎么做的。
另还有人可惜。
“唉,前头吃那许多柚子,皮都是扔了的,谁晓得这玩意做菜这样好吃,浪费了好东西!”
但等宋妙把步骤一样样拆解给他们听,问话人的眉头就皱个不停了。
“这样麻烦,又要焯水,又要换水,又要剁肉,又要酿……”
宋妙便笑道:“其实就是家常菜,应当有不少南人都会做。”
“这样好吃的菜,为什么酒楼不卖?”
“还是麻烦,本也只是寻常食材,要是价钱定高了,没人愿意吃,价钱定低了,又不划算做——这两样都是要现做的,费功夫得很,又不能久放,尤其那柚子皮酿,皮要至少头一天就焯水换泡,但多泡一两天,又容易发臭,要是备了没人点,就浪费了。”
她解释了一番。
但越解释,众人越馋。
好吃的东西,自然想顿顿都吃,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憋在肚子里,互相看了又看,只等对方说。
宋妙却没有想那么多。
她收拾了灶台,便回后院去找那韩砺。
后者正同孙里正说话。
那孙里正一面听,一面点头,还时不时拍着胸脯,见到宋妙过来,笑着打了个招呼,方才让开,自后院小道出门去了。
宋妙也不多问,上得前去,同那韩砺商定好了时辰。
对方便同辛奉、秦纵两个,因三人本是从酸枣巷前头来的,装作一副查问完毕的模样,又一道原路回去了。
韩砺三人一走,对面那原本安安静静宅子,过了盏茶功夫,便隐隐又有嘈杂声音传出。
宋妙见那边厢中有人守着,便也不去多管,自回屋中取了本来房契、地契出来,用纸笔抄了文字,又放回原处,只把那抄本贴身收好,看着天色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