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杜二人才往前走了没多远,就见外头停了辆马车。
杜好娘同那车夫打了个招呼,对方忙跳了下来,涉水给二人开了车厢门。
上了车,杜好娘才问宋妙道:“京中近来到处都在说六塔河,又说滑州,人人盯着城外城里河道,前一向天晴时候,河水不但不低,还倒涨了不少,大家都猜是上游发了汛,又有猜滑州不好的。”
“你才从那里回来,见得修堤坝修得怎么样了,怕不怕发水的?怎么我听着外头一个两个传言,倒像是还在另外挖河的样子?不是瞎传吧?”
宋妙道:“不是瞎传,除却修堤坝,滑州也在开新河。”
她把重修王景河的事情简单说了,道:“因不晓得能不能成,韩公子同吴公事都没有大肆张扬,得了上头首肯,埋头干罢了——免得结果不好,给旁人拿来说事。”
又道:“我不通河事,但是看着韩公子同吴公事他们带着许多人从早忙到晚,一日不得闲,又有河工使力,衙门上下齐心,已经尽了人事,其余都是听天命了。”
杜好娘一时着急起来,道:“只盼老天开开眼——老辛在家里也整日担心,都说黄河才在滑州一头决了口,叫韩小兄弟去那个烂摊子,还不如去六塔河,虽然到处都说不好,毕竟那样多官人、民夫都在,朝廷看重得很,又拨了许多钱、物,再如何也有个架子,哪怕出了事,虽然这话不中听,可历来没有罚众的说法,也不至于牵连到他头上去!”
又恨不得跺脚,道:“唉!正该藏着做才是,要是不成怎的办?可眼下这许多流民北上,也管不住他们的嘴,倒叫韩砺名字跟那一位吴官人传得开来,又跟滑州河事连在一起,我听着,足捏一把汗,就怕有个什么不好!”
杜好娘说到此处,也自觉不妥,忙又岔开话题道:“看我,尽说这有的没的——正要同跟你商量,我想订些肉干,不着急,慢慢排着队,你看哪时不忙了再给我做!”
宋妙答应道:“哪怕嫂子不说,我这里也要预备做一下,中秋时候给你们做节礼的!”
杜好娘急忙道:“不是做礼,我这是长久要买的!”
又解释道:“老辛常在外头跑来跑去的,一时记得吃,一时不记得吃,有时候捉人犯,跟案子,一跑跑到山上林子里也未可知,从前只好胡乱买些干粮,他前次就回来说吃到韩小兄弟分的肉干,特别经吃,又好吃,我那会子就说要订,只是忽然出了事,倒是把这一头耽搁了……”
她说完,又好笑起来,道:“谁晓得耽搁这一下,你这里前头买肉干的队,已经排得那样长!叫咱们自己人想买都不好买了——甚好,甚好!”
宋妙也笑道:“怎么都不会叫嫂子买不到的——这里正赶着找院子呢!”
肉干近来卖得很好,而且是越来越好。
她先前送了些给回滇地的鲁钟同太学生们,后头又给了些韩砺,慢慢太学生、京都府衙一干官差都来问,等做出来当做正经售卖之后,闻讯而来的人就更多了。
徐氏武馆那一头许多武师刚买了不久,就来了不少镖师,继而其他镖局走镖的镖师跟着也上了门,再有外出跑商的、游学的、外任官员的随侍,等等等等,跟摘山药豆一样,牵出来一根,后头全是,捡都捡不完。
这东西成本高,做起来也耗时,得利并不多,但是订单很稳,而且不那么急,安排起人来相对轻松,一旦量堆起来了,薄利多销,所得也颇为可观。
这样薄利的“可观”,大店、坊子自然是看不上的,但有些小坊子、摊铺看在眼里,也凑着跟风做。
可惜肉干做起来虽然不难,可调味、干湿度,失之毫厘,就会差之千里,一不小心错了一点,要不味道不对,要不就是容易放坏,一错就是一批,要是硬着头皮卖,伤口碑,要是不卖,食材全是肉,又亏大本。
也有人不舍得用纯肉,掺和其他东西进去,好多挣些。
于是来来去去,客人若非实在着急,只要吃过宋记的,比对了其他家,哪怕贵些,要等得久些,也还是要等着她这一头买。
宋妙着急要另找院子,也是想尽早把这一摊子生意架子给搭起来。
正说着话,已经到了地方,估计时间,约莫走了盏茶功夫。
今日风雨大,马车走得慢,但哪怕是平日里天晴时候,毕竟隔了条街,路途有点远,再快也有限。
下了马车,就见得那门外站着个婆子,见了杜、宋两个,忙上前行礼——原是此次看房的中人。
两边说了几句话,那婆子便道:“我拍了半天门,依稀听得里头有动静,也不知道怎的回事,半日没人来应!”
正说话间,就听“吱呀”一声,一人开了门——却是个猴精似的男的。
此人瘦巴巴,贼眉鼠眼的,听得是来看房,倒是挺积极,忙把几人让了进去。
一进屋,里头黑乎乎,灰生网结,又有一股子尘秽味,宋妙一个厨子,鼻子比常人更灵敏些,被呛得直咳嗽,忍不住屋外后退了两步。
便是杜好娘也捂住了口鼻。
两进的屋,房舍非常破败,年久失修不说,春汛时候屋子明显是进过水的,也没有清扫,能闻到浓重的死老鼠味道,又有便溺味。
但这些问题都算不得大。
如果真的确定了要租,到时候订个长契,一并下大力气收拾清扫了就是。
三人跟着那屋主一并往后院而去。
院中杂草丛生,萧条一片,不过有个好处,就是地方确实很大,看朝向,坐北朝南,日晒应该也是足的。
虽有些积水,但是并不算很严重,稍微把沟渠修一修就能顶用。
宋妙又让开了后院门去看,外头有条小径,也能通往大道。
一时那屋主报了价,价钱居然非常低,一副着急脱手的样子。
杜好娘就拉过宋妙悄悄道:“别急,后头还有几间,都看看再说。”
又道:“真的要,这价钱也还能再往下讲讲。”
三人就先告了辞。
那屋主居然再三挽留,不用讲,自己又降了价,只是要求租客一次付两年租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出了门,杜好娘就问那中人道:“他做什么这么急?”
中人低声道:“他当日又赌又嫖的,眼下从牢里出来了,听说还有账没结,小甜水巷同几间赌坊都上门追债,多半想赶紧拿了钱去还吧!”
三人又坐车去看了其余几间屋子,要不就是更远,要不就是地方小,要不就是朝向、排水,各有各的不好。
宋妙连第一间都不是很满意,更何况后面这许多。
见她没有看中的,那中人因还有事,先告罪走了。
奔波一天,又是白跑一趟。
最近的日子里,宋妙同程二娘两个忙里抽空,左近的屋子几乎都看了个遍,比来比去,矮子里拔高子,居然还是今日看的这头一间最好。
她想了想,对那车夫道:“劳驾,且再回临街那间屋子的位置,也不用再进去看,我只算算路程。”
原只是为了估时间,谁知道还没到那屋子门口,就已经见得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圈街坊路人——大雨的天,诸人居然都打伞的打伞、穿蓑衣的穿蓑衣,甚至有站在檐下的,全在看热闹。
马车一驶近,哗啦啦的大雨,都遮不住那叫骂声。
“龟孙儿!你个缩头兲!流脓王八!欠钱不还!你不开门,我就撞门了!”
“开不开门!开门!给我逮着了,仔细把你头给打烂!”
“欠债还钱!你一天不还,哥哥我天天上门!见一次打一次!”
“要不就拿宅子抵债,要不就老实还钱!”
七八个浪荡子模样的人围在门口,不住拍门,撞门。
杜好娘见状,道:“怨不得他着急让价,旁人见得这个样子,哪个还敢租!”
又道:“不过咱们却不怕,要是看上了,还可以拿这个出来做说头再压压价,真个租了,叫左右巡兵常来走走,老辛下了卯,多在这里坐一坐,保管哪个流氓都不敢上门。”
话虽这样说,宋妙本来还有三四分念头,此时见得如此情况,对这宅子也已经半分不感兴趣了。
辛奉做巡检多年,又是那样脾气,连衙门上官都躲他几分,更别提外头混混、强人了。
杜好娘有这样一个丈夫,自然是一点也不怵外头地痞,更不把这样一点债务上的纠纷放在眼里。
她是好意,自觉两家亲近,乐意帮忙,但宋妙却更明白,再如何熟悉,到底是两家人,人情不能这么用,便道:“再看看,若是实在没有旁的屋子再说。”
又笑道:“今日嫂子陪我出来走了半日,前头就是酸枣巷了,眼看要到饭点,吃个饭,歇歇脚再回去,也帮我再合计合计?”
杜好娘就是出来帮忙的,忙答应了,道:“正好我也学两招——且看看怎么你做的东西,就那样好吃!”
出去半日,再回酸枣巷时候,地上积水又高了三分,巷子口的沙袋又垒多了两层。
夏汛不比春汛,往往来得更快,更猛,危害也更大。
见得雨势、水势这样,沿途都有人在檐下指指点点,唉声叹气。
回到家中,程二娘已经立刻迎了上来,先打了招呼,才同宋妙道:“娘子先前交代过,我就叫四娘他们几个先回去了,免得到时候雨势太大,路上发水。”
宋妙又问了几句,得知早上一应顺利,也已经同各家说了明日停单一日,便放了心,转头向杜好娘笑道:“早预着嫂子要来,我请二娘子帮着买了些时鲜菜,且看一眼,想吃什么,选了同我说就是!”
又惋惜道:“本想着趁这机会烤乳鸽的,可惜雨太大,不方便,只好改日了。”
杜好娘听得要自己选,摆手不停,道:“我平素最怕挑选东西,前次带两个小的去外头食肆吃饭,拢共也就十个菜,我选了盏茶功夫都没选出来——你捡方便的做就是,别弄太麻烦了,也就咱们几丁自己人!”
听得杜好娘这样说,宋妙也不同她让来让去,先翻看了一回程二娘买的菜色,不免好奇,笑道:“哪里得来的茭白?”
程二娘也有点得意,道:“正说杜娘子有口福!档口说平日里都酒楼、正店订了去,今日雨大,各家货都不敢多拿,竟是剩了点出来——昨晚才从江宁运来的,虽说路上耽搁了些,有点老了,也是个难得时鲜菜!”
杜好娘凑头一看,道:“这个我倒是真吃过,原来还住蟠桃巷时候,那里挨着码头,有一回给人帮了个忙,她就送了一篮子过来,说叫‘茭笋’,我吃着味道不如笋,倒是有点子甜,只是太老了,嚼着一口渣渣,我也吃不出什么滋味。”
宋妙就道:“这是南边食材,十分不耐放,新鲜时候又嫩又甜,另有一股子特别的清香,可惜而今运河不畅,送进京来耗时太久,才叫人吃不出它的好来。”
她说着,想了想,道:“看着多,其实外头都老了,一咬一口渣,能吃的只一点而已——我取了嫩芯给嫂子炒个五丝好了。”
所谓炒五丝,也唤做绍式小炒,五丝可以根据季节的不同各做拼凑,“五”不过虚指,可多可少。
今次宋妙炒的“五丝”就是茭白、胡萝卜、榨菜、豆腐干、韭黄、猪肉六种食材切丝同炒。
肉她用了两种,一是猪五花,二是小里脊,前者先下,煸炒出油之后再下小里脊肉丝,继而下茭白、胡萝卜丝等等,出锅前最后放韭黄,韭黄只炒到五六分熟,靠余热使其断生。
除了盐,极小的一撮糖,调味还用了绍兴酱油,再佐绍兴黄酒,一起在锅边淋烹一下。
杜好娘原本还说要认真学一学,哪里料到自己眼睛还没来得及多眨几下,宋妙一盘菜已经炒出了锅。
很快,第二盘——这是莴笋干炒腊肉片,将莴笋干提前泡得吸足水,和煮过、切片、煸香的腊肉同炒。
第三盘也是一道时鲜菜,清炒藕尖。
第四盘则是另一口灶炒的,从头炒到尾,花的时间最久,出锅也最香——乃是生炒排骨,全程大猛火,不飞水,半煎半炒,拿酱油来炝锅,炒得干香四溢。
三大一小四个人,配的是四菜一汤,汤简单得很,不过家常解腻的菘菜滑肉糜汤,即便如此,闻着依旧很香。
主食有米饭,还有新烙的薄饼。
从进门,到好几个菜上桌——其中还有排骨这样耗时肉菜——再到人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加起来也不过小半个时辰,时间实在间隔太短,叫杜好娘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然而她脑子慢,手却快——听得宋妙招呼,那右手早已很自觉地夹起了一块正滋滋冒油的生炒排骨,直往嘴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