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清江日报社大楼门口。
苏清璇办完了所有手续,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里面是她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
她与送她出来的同事们一一挥手作别,算是正式告别了让她的记者生涯。
走到大门外,她刚想把箱子放进车里,就接到了刘清明的电话。
聊了几句,她唇边不自觉地漾开笑意。
就在通话的时候,她不经意地一瞥,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含笑看着自己。
对于男人的注视,苏清璇早已习惯,但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
那道视线里没有寻常的惊艳或欲望,而是一种温和的、带着探寻的熟悉感。
对方穿着一身熨帖的休闲西装,气质儒雅,见她看过来,便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苏清璇脑中一道电光闪过,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浮了上来。
她立刻挂断了刘清明的电话,快步走了过去,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明远哥哥?”
汪明远心里的诧异比她更甚。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身段窈窕、气质卓绝的女子,与记忆里那个路都走不稳、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胖娃联系起来。
直到她开口,那熟悉的称呼才让他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怎么,小璇,不认得明远哥哥了?”汪明远笑着张开双臂。
苏清璇却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他怀里,而是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太久没见了,有点不敢认。”
汪明远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臂,玩笑道:“小璇这是跟明远哥哥生分了啊。”
苏清璇没有接这个话茬,直接问:“你怎么到省城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当然是来找我的小璇了。”
“我才不信,”苏清璇挑了挑眉,“你要真有心找我,会这么多年才来?”
汪明远叹了口气:“怪我,这几年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抽不出身。怎么,小璇真生气了?”
“忙到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苏清璇的追问毫不客气。
“这个说来话长,”汪明远环顾四周,“你确定我们要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讨论这个?”
苏清璇脸上露出一丝了然:“暴露了吧。你不是来找我的,是想找我们家的。我猜,是想见吴省长?”
“还是那么聪明,”汪明远也不否认,“想见吴姨是真的,但找你也是真的。我可是特意打听了你的行程,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信你才怪。”苏清璇嘴上这么说,还是转身朝停车场走去,“上车吧。”
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去。汪明远很自然地拉开副驾驶的门,正要上车。
苏清璇却将怀里的纸箱随手扔在了副驾驶座位上,歉意地笑了笑:“东西多,明远哥哥你坐后面吧。”
汪明远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关上门,绕到后面坐了进去。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朝着省委大院的方向驶去。
“时间过得真快,”汪明明看着她的背影感叹,“你都长这么大了。”
“你呢?现在怎么样?”苏清璇随口问。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汪明远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夸张的受伤:“我太伤心了,你居然一点都没关注过我。”
苏清璇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你还不是一样。你要是关注过我,刚才就不会认不出来了。”
“我只是没想到,可不是没认出来。”汪明远辩解道。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们家的小胖娃,现在长得这么美了,”汪明远话锋一转,“一定有很多人追吧?”
“不知道,没人追过我。”苏清璇答得干脆。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说过什么?”
“那么久远的事,谁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明远哥哥。”
“吱——”苏清璇一脚刹车,将车猛地停在路边。她脸颊泛红,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那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的话,你也当真?”
汪明远身体前倾,双手搭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语气认真:“可我当真了,怎么办?”
苏清璇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前面有家咖啡馆,我们去那儿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咖啡厅,苏清璇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汪明远在她对面坐下,叫来服务员:“一杯美式。小璇你呢?”
“拿铁,谢谢。”
咖啡很快端了上来。
苏清璇用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杯里的浮沫,低着头说:“明远哥哥,你别开这种玩笑。”
“你不愿意?”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苏清璇抬起头,直视着他。
汪明远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比我还好?”
“你们不一样。”
“如果我想要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你会同意吗?”
苏清璇彻底愣住了:“啊?你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汪明远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等了你二十年。他,能比我等的时间更长吗?”
“二十年?”
“你那会儿才多大,小小的,像个糯米团子,被苏伯父亲手抱着带上京城。苏汪两家是世交,我的童年玩伴不多,你最好玩了。”
苏清璇的表情有些松动:“我记得,明远哥哥是京城里,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我带着你到处玩,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你摇摇晃晃地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明远哥哥’地叫,”汪明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就像现在,你或许不记得我了,或许不待见我,但这个称呼一直没变过。”
“我没有不待见你,”苏清璇说,“那种善意,我一直都记得。在我心里,你就像一个可以保护我的大哥哥。”
“那……我有没有机会,一直保护你呢?”汪明远顺势追问。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苏清璇的态度很坚决。
“他真的比我更好?”
“在我心里,他无人能及。”
汪明远脸上的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意味:“可长辈们不这么看。当年,就因为你那句话,你爷爷和我爷爷给我们定了娃娃亲。我一直在等你长大,现在,我就是来履行婚约的。”
苏清璇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所以,你是去我家提亲的?”
“对。”汪明远端起咖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眼神幽远而哀伤,“二十年,我每天都在盼着这一刻。”
……
云岭乡,通往东山村的工地旁。
“阿嚏!”刘清明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想这又是谁在diss我呢?
一旁的甘宗亮连忙问:“乡长,你是不是感冒了?这山里风大。”
“没事。”刘清明摆摆手,把思绪拉了回来,“乡里已经定了,从今天开始,派干部下去包村。东山村,归我负责。”
甘宗亮黝黑的脸上顿时乐开了花:“那敢情好!我们全村都盼着乡长您能常去呢。”
“我现在主要精力还是得盯着修路这一块,可能不能时常上山。但包村的工作,我也要完成。”刘清明说。
甘宗亮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我们村太穷了,坡地多,留不住水,也没什么像样的特产,想脱贫,不容易啊。”
刘清明当然知道,东山村和神台村为了水源打了这么多年,根子就在这儿。
小龙虾养殖的路子,在他们村行不通。
“山里呢?有什么能利用的?”
“野味倒是有一些,”甘宗亮说,“有时候城里人会专门开车来打猎,这个能搞不?”
“不好说,”刘清明摇了摇头,“万一打到国家保护动物,是要坐牢的。再说,吃野味这条路,早晚要出事,不是个长久的营生。”
他对农业一窍不通,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事儿还得请农科所的专家来实地考察才行。
甘宗亮看他沉思,有些自责:“都怪我们村,底子太薄,拖乡里后腿了。”
“既然我包了这个村,就一定会想办法,”刘清明打断他,“你回去跟村长和老支书说一声,把村里种过的所有作物的种子,还有各处田地的土壤,都给我搞一份样本出来。我送到市里农科所,请专家帮忙化验,看看咱们这地到底适合种什么。”
“哎!我记下了,今天就去办!”甘宗亮重重地点头。
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欲言又止,被刘清明看了个正着。
“怎么了?有话就直说。”
甘宗亮搓着手,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乡长,我们村……还欠着乡里不少提留款。年年都被催,交不上,就……就有人来牵猪扒房。您看,能不能……给我们缓缓?”
刘清明的脸沉了下来:“往年都是这么收的?”
“可不是嘛,”甘宗亮一脸后怕,“去年那个韩志诚,就是这么干的。我们村实在是交不出来,他就带着派出所的人来村里抓人,抓了人还不够,还要扒房子。村里人都怕了。我们知道乡长你是真心为我们好,可这任务压下来,你也得向上面交待啊。”
“有没有收过钱的条子?拿给我看看。”
“有!有!乡长你等等,我这就去拿!”
甘宗亮转身跑开,片刻之后,气喘吁吁地捧来一沓厚厚的、泛黄的单据。
刘清明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翻看。越看,他的脸色就越是阴沉。
他早就知道这个年代农民负担重,但没想到会重到这个地步。
除了国家规定的农业税和三提五统,上面还罗列着各种名目繁多的费用:计划生育保证金、宅基地有偿使用费、民办教育集资款、乡村道路维护费……甚至还有一张写着“环境卫生管理费”。
总金额竟然高达679.44元!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感到一阵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