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胤禛低沉的话语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衬得室内一片沉凝。
筱悠指尖捻着袖口细密的针脚，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十三阿哥胤祥主动请缨，其意昭然，是雪中送炭。十四阿哥胤禵少年锐气，想建功立业是真，但那份毫不掩饰的锋芒，在西北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是利刃，却也可能是变数。
“十三弟此去，是臂助。”筱悠声音平稳，琉璃般的眸子映着胤禛冷峻的脸，“他腿伤在灵泉温养后已无大碍，又通晓部务，有他在肃州盯着粮草账目，你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些。只是……”她顿了顿，眉尖微蹙，“十四弟锐气太盛，西北局势诡谲，年羹尧又非善类，只怕他沉不住气，或是被年羹尧拿捏住什么，反生枝节。”
“皇阿玛点了老十三做钦差副使协理粮务，又让老十四去做抚远大将军麾下的参赞，这安排，未尝没有让老十三看着点老十四、也让老十四这把刀去搅一搅青海浑水的意思。”胤禛语气冷硬，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帝王心术，平衡制约，无处不在。”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仿佛也压下了胸中翻腾的戾气。“箭已离弦，年羹尧在西北的好日子，到头了。老十三稳当，老十四这把刀，只要用对地方，一样能见血。”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筱悠，那份冷硬悄然褪去几分，染上深沉的关切，“这些事自有我去筹谋。你如今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顾好腹中的孩子。张院判的药可用了？”
“刚用过。”筱悠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生命力，“院判说脉象越发稳健了。”
胤禛闻言，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暖阁内投下长长的影子：“我去更衣。晚些时候，老十三和老十四怕是会过府辞行，你身子不便，不必出来应酬。”
“好。”筱悠应下，看着他大步走向内室的挺拔背影。西北的风沙，终是卷向了更深的漩涡，而他能做的，便是稳住这府邸的方寸天地，静待花开。
胤禛刚换下朝服，穿上石青色的家常袍子，外间便传来弘晖清朗的声音：“阿玛，儿子能进来吗？”
“进。”胤禛系好最后一颗盘扣。
门被推开，弘晖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依旧捧着那个装证据的小布包，小脸上带着完成差事后的郑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褪去后的疲惫。他规规矩矩地行礼：“阿玛，儿子已将南苑庄子的文书和证据都整理好，交给苏公公了。苏公公说会归档。”
“嗯。”胤禛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儿子明显清减了些却更显坚毅的小脸，“差事办得尚可。记住，查证要实，处置要稳。庄头之事，苏培盛会按府规处置。你今日奔波劳顿，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晚课可免。”
弘晖听到尚可二字，眼中光芒又亮了些，但听到父亲让他休息免课，小胸脯反而挺得更直：“儿子不累！差事既已办妥，晚课岂能荒废？儿子这就回去温书！”他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和倔强。
胤禛看着他眼中的坚持，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赞许。他没有再阻止，只道：“去吧。”
弘晖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回身道：“阿玛，额娘今日胃口可好些了？儿子回来时，见小厨房新做了桂花糖蒸栗粉糕，闻着香甜，想着或许额娘能用些？”
胤禛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有心了。栗粉糕性温，可让你额娘少用些。”
“是！”弘晖脸上露出笑容，这才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晚膳时分，气氛比往日沉静许多。筱悠胃口依旧不佳，只略用了些清粥小菜和弘晖特意让人送来的、软糯香甜的栗粉糕。胤禛陪在她身边，动作虽快，却无往日的冷肃，偶尔低声询问一两句可合口味。宁楚克被崔嬷嬷拘着在厢房用膳、习练晚课礼仪，弘晖在自己的小书房温书，四个小的则由奶嬷嬷们照顾着早早歇下。
刚撤下碗碟，苏培盛便悄步进来禀报：“主子，福晋，十三爷和十四爷过府了，在前院书房候着。”
胤禛放下茶盏，对筱悠道：“我去看看。你早些歇息。”
“王爷且慢。”筱悠叫住他，对刘嬷嬷示意了一下。刘嬷嬷立刻捧过一个红木雕花的小匣子。
“这里头是几瓶上好的金疮药和驱寒的丸药，”筱悠声音温和，目光沉静，“十三弟腿伤虽愈，西北苦寒，旧患处难免不适。十四弟年轻气盛，战场上刀剑无眼，备着总归稳妥些。王爷替我转交他们吧。”
胤禛接过那沉甸甸的匣子，目光在她沉静的眉眼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好。”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石青色的袍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前院书房灯火通明。胤禵一身崭新的戎装常服，腰佩短刀，英气勃勃，正背着手看墙上的西北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在青海的位置点了又点。胤祥则沉稳地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穿着深蓝色的常服，神色平静，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目光却若有所思。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转身。胤禵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四哥！”他几步迎上来，目光灼灼，“弟弟明日一早就出发！定替四哥盯死那年羹尧！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胤禛将手中的红木匣子递给胤祥，声音平稳：“你嫂子备了些药，金疮驱寒的，带着吧。西北不比京城，万事小心。”
胤祥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脸上露出感动的笑容：“劳四哥和四嫂费心挂念！十三感激不尽。”他掂量着匣子的分量，心中暖意更甚。
胤禵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咧嘴笑道：“还是四嫂想得周到！弟弟皮糙肉厚，倒用不着这些，不过还是多谢四嫂！”
胤禛在主位坐下，示意他们也坐。苏培盛无声地奉上热茶，又悄步退到门外守着。
“肃州的情形，苏培盛已大致同你们说过。”胤禛开门见山，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二人，“年羹尧在青海唱的这出剿匪戏码，漏洞百出。他麾下三千兵，动向务必盯紧。老十四，你身为参赞，首要职责是熟悉军务，整饬营伍，非万不得已，勿要轻言进剿，更不可贸然深入雪山险地。一切行动，需得大将军将令，更要与后方粮草转运相协调。”他语气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胤禵被这严肃的语气弄得收敛了些笑容，挺直腰板：“四哥放心！弟弟明白！定谨遵将令，不会莽撞！”
胤禛的目光转向胤祥，语气缓了一分：“老十三，你的担子更重。肃州粮仓是根本，也是年羹尧命门所在。王庄头暴毙，线索看似断了，但仓场积弊，绝非一人之功。顺着这条线，把他这些年经手的、有瓜葛的仓场管事、粮吏，挨个筛！账目要细查，更要查实物的流转、损耗的去向。凡有疑点，无论涉及何人，立时拿下，不必回京请示！本王授你临机专断之权！苏培盛会给你一份名单，上面是我们已掌握、需重点监控之人。”
胤祥神色一凛，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抱拳沉声道：“四哥放心！十三定当竭尽全力，厘清积弊，揪出蠹虫！绝不让一粒不清不楚的粮食，流入不该去的地方！”他话语铿锵，带着磐石般的决心。
“好。”胤禛微微颔首，“你们兄弟二人同在西北，需得同心戮力。老十四遇事多与十三商议，老十三也需提点着老十四。记住，你们是替皇阿玛办差，替朝廷办差，更是替天下人办差！肃清西北积弊，稳固边陲，功在社稷！”
“是！谨遵四哥教诲！”胤祥和胤禵同时应声，一个沉稳如山，一个锐气如虹。
胤禛又交代了些肃州联络的暗记和注意的关节，便道：“时辰不早，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回去歇息吧。一路平安。”
两人起身告辞。胤禵年轻，脚步轻快，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胤祥则沉稳许多，行至门口，又回身对胤禛深深一揖：“四哥保重，府中诸事，勿要太过劳神。四嫂身子贵重，也请四哥代十三问安。”
胤禛看着他眼中真挚的关切，点了点头：“嗯，去吧。”
送走两人，书房内重归寂静。胤禛独自立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沉沉落在肃州与青海那几个墨点上。十三的沉稳，十四的锐气，如同两枚投入棋局的棋子。年羹尧，这盘棋，该收官了。
他转身，吹熄了书案上的烛火，只余墙角一盏落地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高大挺拔的身影融入书房深沉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猛兽，无声地等待着西北传来的消息。窗外的深秋寒夜，万籁俱寂，唯有风声掠过庭院枯枝，发出萧瑟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