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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阁的铺门迎着深秋清冽的晨风重新敞开了,崭新的黑漆招牌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门前没有聚拢看热闹的闲人,只有熟客如常进出,伙计们手脚麻利地招呼着,仿佛前几日的查封风波不过是场错觉。那批惹出风波的江南云锦被小丫大大方方摆在最显眼处,料子上繁复精美的内造花纹在光线下流淌着华光,成了铺子无声的招牌。议论声依旧在京城角落窸窣,却已变了调子,从私贩贡品的揣测,转成了连雍亲王府福晋义妹的铺子都敢动,这背后怕不是捅了天大的窟窿的惊疑。流言,终究碎在了这坦荡的日光里。

雍亲王府书房内,气氛却凝着一层薄冰。胤禛端坐紫檀木大案后,案头摊开的不是奏折,而是一沓墨迹尚新的账册文书。他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正一下下,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最上面那本册子的硬皮封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瑞锦祥,江南织造局下头挂了名的皇商,好大的手笔!”他冷硬的声线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推个管事的出来顶罪,再捆个贪利的库吏,账目、路引、供状,一应俱全。这是把本王,当成了三岁孩童来糊弄?”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账册上刻意做得天衣无缝的条目,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侍立一旁的苏培盛垂着头,大气不敢出。那账册和供状,是瑞锦祥的东家天不亮就亲自捧着,在王府角门外跪了足有一个时辰才递进来的,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查!”胤禛猛地合上账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顺着这库吏和管事的线,给本王往深里挖!看看这瑞锦祥的根须,到底缠着江南哪条大鱼的筋脉!江南的窟窿还没填平,就想拿这点东西来堵本王的眼?”

“嗻!奴才明白!”苏培盛凛然应命,额角渗出细汗。

门帘轻响,筱悠端着一盏热气袅袅的参茶走了进来。她换下了厚重的斗篷,只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软缎袄裙,发髻松松挽着,簪了支素银簪,产后略显丰腴的脸颊在暖阁的光线下透着健康的红润。她将茶盏轻轻放在胤禛手边案角,温热的瓷壁熨帖着他因用力而指节微白的手背。

“王爷先消消气。”她声音清越柔和,目光扫过那合上的账册,“水急鱼跳,网张得久了,自然有沉不住气、自乱阵脚的。瑞锦祥急吼吼地跳出来撇清,反倒露了痕迹,正好顺着藤蔓摸下去。”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他因怒意而紧蹙的眉心,“倒是眼下,风头正紧,皇阿玛的眼睛也看着呢。”

她的话音未落,书案上烛台里,一点烛芯烧得正旺,突然啪地一声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细碎的火星溅起又迅速湮灭,瞬间映亮了筱悠清亮的眼底。

“眼下,”筱悠的声音在灯花爆裂后的寂静里愈发清晰,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沉静力量,“越是风口浪尖,越需沉得住气。王爷何妨学学那深潭之水?”她微微倾身,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您看那潭水,风掀得再凶,浪头打得再高,水面之上自是波涛汹涌,引得无数目光聚焦其上。可水面之下呢?”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热的茶盏边缘,“深底的石头,何曾因风浪而挪动分毫?它只稳稳地沉在那里,任凭风浪喧嚣,水花四溅,终究撼动不了它分毫。”

她看着胤禛眼底翻涌的思绪,继续道:“皇阿玛如今要看的,是王爷能否稳坐钓鱼台,能否在惊涛骇浪中守住本心,能否在各方势力倾轧、无数明枪暗箭之下,依旧行得正、坐得直,将差事办得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一丝错处。争?锋芒毕露,处处争先,反倒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落入他人彀中。不争……”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不争,不是退让,不是怯懦,而是以静制动,守好自己的位置,稳如磐石。您稳了,该浮起来的,自然会浮;该沉下去的,也终将无处遁形。这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不争即是争!咱们上一世,不也这么过来的么?”

“不争即是争?”胤禛低沉地重复着这五个字,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寒冰,激烈的碰撞、冲撞、撕扯!前世那些孤身跋涉、在尸山血海的夺嫡路上以铁血手腕踏平一切的画面,与筱悠此刻描绘的深潭沉石之策,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是继续挥起屠刀,还是沉潜下来?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死死钉在筱悠沉静无波的脸上。那眼神里有审视,有震动,更有一种被点醒后豁然贯通的锐利光芒!书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跳跃。

良久,那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气氛,被胤禛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呼气打破。他紧握茶盏的手指缓缓松开。深潭般的眼底,冰封的锐利并未消失,却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片更深邃、更内敛的寒铁。

“沉石……”他低低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奇异平静,“不错。任凭他风吹浪打。”他端起手边那盏参茶,送到唇边,温热的气息氤氲了他冷硬的下颌线条。茶水入喉,暖意似乎也熨帖了方才翻腾的心绪。他抬眸,再次看向筱悠,眼神里只剩下清明与并肩的笃定。

“江南的尾巴,按部就班地收。霓裳阁那边,让小丫稳住,不必再刻意引导,也不必畏惧流言,照常经营便是。”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平稳,却多了一份掌控全局的沉稳,“至于毓庆宫那位……”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既喜欢卒着,就让他安安分分地卒个够。皇阿玛眼皮子底下,翻不出大浪。我们,”他顿了顿,目光沉沉锁住筱悠,“只须守好灶膛里的火,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筱悠唇角弯起温婉而笃定的弧度,琉璃般的眸子映着烛火:“嗯。灶火稳当,日子才长久。”

更深露重,寝阁内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台。筱悠已在内室安置,灵泉的气息无声滋养,带来沉沉的睡意。胤禛却在外间临窗的炕上合衣靠坐着,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白日筱悠那番深潭沉石、不争即争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皇阿玛的注视,江南案的余波,霓裳阁的试探,还有毓庆宫那位病号,无数思绪在黑暗中缠绕。

内室传来筱悠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安宁的气息透过门帘缝隙传来。胤禛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他闭上眼,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炕沿上轻叩。笃,笃,笃,节奏沉稳而缓慢。

窗外的天色,已从最深的墨黑,透出一点极淡的青灰。黎明将至。胤禛睁开眼,眸底一片冷硬而清晰的决断。他起身,吹熄了案头那点将尽的烛火。寝阁内彻底陷入黑暗,唯有窗外天际,那抹即将破晓的微光,无声昭示着新的一天。

无论前路是雷霆还是坦途,他只需握紧掌心的暖意,守好身后的灶膛,稳扎稳打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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