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莆田戴大宾五岁取秀才,我等无缘得见,今日若能见耆老九十取秀才,更为盛事,也是我等晚辈之福也!”
李步蟾拱手善祷,如此高龄考生,他是由衷佩服,不管人家为了什么,这个年纪还敢坐在那里,就做到了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事。
“承几位吉言,老朽多谢!”
张宜正摆摆手,苦笑道,“这个岁数出来丢乖献丑,哪来的什么盛事?不过是为四时所迫耳!”
斛伯从包裹里取出一些吃食,放在火边烘热了,李步蟾请几人共食,江盈科婉拒,自己从包裹中取东西吃了。
张宜正祖孙二人却是奈不过李步蟾的热情,多少也吃了一些,自己也取了一些花生,回请几人。
几人边吃边聊,渐渐地,张宜正也说开了,他之所以九十高龄,还亲自下场,说白了就是想取得秀才这个身份,为自家争取一点活路罢了。
之前连年大旱,宁乡绝不比安化轻半分,但宁乡没有石安之,几乎是家家饿殍。
蒙朝廷垂恩,去年长沙府的赋税减免,但徭役可是没少,张家被里长派了苦役,他们张家一下便死了两个。
今年虽然有雨,但还没恢复元气,张宜正一咬牙,便带着曾孙一齐参加童试,反正宁乡毗邻长沙府,咬咬牙能够承受。
若是能够取得秀才,那他们家便能“荫庇数丁”,还能减免两人的丁银,那他们张家就好过多了。
李步蟾心里暗叹,不禁想起那个来他店里代写书信的男子,他的父亲重病之后,宁愿自己生疮烂死在床,也不愿意请郎中。
眼前的老人张宜正,也是一般,殊无二致。
其实,在大明律令当中,秀才只能减免自身的杂泛差役,并不惠及家族,也不能减免丁银,老人所说,只是各地官府默认的潜规则,并无依据,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没有了。
老人说到这里,少年张子云握着拳头,眼眶泛红,显然他们家与里长还有一番故事。
老人脸上尽是苦涩,心中显然并无成算,“老朽已经三十年未曾作文,此次再为冯妇,实在是贻笑大方。”
夜幕降临,雨势渐歇。
斛伯往火堆里添了一块木板,一阵噼噼啪啪,火光又亮堂了起来。
青钱找了一片干爽的地方躺了下来,李步蟾靠着马腹,闭目养神。
江盈科自顾自翻看时文,偶尔微笑,显是胸有成竹。
张氏祖孙则读着《四书章句》,互相出题,默诵温习,临阵磨枪。
“嗷呜……”
忽地,山林中传来一声虎啸,声震林木,殿上瓦片震动,殿内灰尘簌簌而落。
江盈科手中书卷“啪”地掉落,脸色煞白,“这……这荒山野岭,怎会有虎?”
“咴儿!”
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青钱猛地站了起来,不安地四处张望,四个蹄子不住地刨着地面,很快地上就被它抠出来几道浅浅的沟壑。
李步蟾也是心里一麻,双腿有些发软,赶紧抚摸着马儿的脖子,让它不要躁动,斛伯则是面色如水,默默地从地上抓起一根燃烧的门栓,守在李步蟾的身边。
“各位且放心,不用紧张的。”
张子云手里紧紧抓着一块红砖,张宜正呵呵一笑,拍拍张子云的肩膀,让他安心,“你们可知,此寺为何叫伏虎寺?”
老人站起身来,走到殿门口,大声道,“自我幼时起,就听家母说起,伏虎寺住持菜鸟大师饲有灵虎,灵虎深通佛性,下山化缘,灵虎口衔铜钵,见正直君子则作揖,见心术不正之人则噬之,我等问心无愧,有何惧哉?”
江盈科捡起书来,强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老丈莫要危言耸听。”
“江兄,老丈所言,倒并非怪力乱神,当年阳明先生在杭州胜果寺,也曾夜闻虎啸。”
初始慌乱之后,李步蟾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沉吟道,“依阳明先生看来,若是心无外物,虎啸亦不过是天地一气,江兄又何必惊惧?”
弘治年间,王守仁赴京会试,途中夜宿杭州胜果寺,深夜忽闻虎啸,随行仆从惊散,唯他独坐寺中,静诵《易经》。
一夜有惊无险,次日出寺,见寺外虎爪痕迹赫然,徘徊却未曾伤人。
后来,王阳明在此写下《泛海》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江盈科冷哼了一声,转背不再言语,只见得肩头微颤。
“嗷呜……”
猛然间,寺外虎啸再起,较先前更近三分,仿佛就在墙外徘徊。
斛伯看手中门栓上的火苗熄了,赶紧又戳到火堆里点燃,颤声道,“少爷,老奴也曾听闻……有些虎非寻常野兽,而是山精所化,专寻心有亏欠之人。”
“啪!”江盈科手中的书卷,再次掉在地上。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
突然,老者张宜正大声地诵书,读的是《论语》的“颜渊”篇。
少年张子云脸色发白,放下手里的红砖,接着道,“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
张宜正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李步蟾暗道一声惭愧,也是扬声道,“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这句话出自《中庸》,与张宜正诵的《论语》呼应,说的是君子慎独,从微小之处致良知,无愧于心。
江盈科这会儿也镇定了一些,声音有些发颤,“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嗷呜……”
虎啸再三响起,不过这次的虎啸渐行渐远,虎啸开始时还在殿外徘徊,虎啸尾音已经远在山林之中,直至再无动静,只余下潇潇风雨之声。
青钱也安稳了下来,马蹄也不乱刨了,鼻孔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斛伯手一松,手里的门栓掉了下去,砸在脚背上,他看着李步蟾,咧嘴一乐。
张子云愣了一阵,就着火堆的温度,将那四块红砖分成两堆,当做枕头,伺候着老人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