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大旱,长沙知府冯驯来岳麓书院与卢藏相商,卢藏正在拿捏之时,冯驯收到了安化知县的公文,让卢藏丢了大脸,在家中称病三月。
卢璥本以为卢藏会闻言欣喜,却只看到卢藏依然无言背立。
良久,方听到卢藏问道,“你们约斗三场?”
“是。”
“斗文,斗诗,斗书?”
“是。”
“你们三人,斗他一人?”
“是。”
卢璥掩饰不住的得意,“儿子会尽邀书院这三道最强者,让那李氏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听到卢藏幽幽地问道,“卢璥,我与你有何冤仇?”
卢璥一呆,“父亲大人,这话……”
卢藏接着问道,“卢璥,岳麓书院与你又有何冤仇?”
卢璥脸色发白,“没有没有,这是哪里话?”
“既然无冤无仇……”
卢藏嚯地转身,盯着卢璥喝问,“那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岳麓书院?”
卢璥是卢藏的幼子,是他五十寿辰时所得,一向最为喜爱,现在卢藏看着卢璥,却是恶狠狠的,巴掌上青筋鼓起,随时可能抽过来。
“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啊?”卢璥哭丧着脸,一脸委屈。
卢藏巴掌都扬起了,看他这副委屈的模样,又垂了下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我问你,岳麓书院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什么身份?那李氏子是来自什么地方,他又是什么身份?”
卢璥一下就惊醒了。
岳麓书院名列天下四大书院,汇聚了楚南的读书种子,而约斗之人又是这些读书种子当中的翘楚。
李步蟾呢?
他就是一个来自安化县的小小少年,不说岳麓书院,长沙府学,连县学都没有读过。
“以岳麓书院最优秀的三名学生,约斗一名乡野少年,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卢藏看着儿子,恨声道,“你们就算是赢了,也是输了。反而言之,那李氏子即使输了,他也是赢了,他是虽败犹荣,而万一他要是侥幸赢了,岳麓书院的山门还要不要开了?我这个山长还要不要当了?”
卢藏的话如同当头一棒,让卢璥如梦方醒,大汗淋漓。
枉他自以为得计,原来只是踩着父亲和岳麓书院的名声,来为人家扬名?
难怪那李氏子随便他们拟订章程,他全盘接受,半点异议都不曾提出,想必当时他在内心狂笑?
“再有,听那李氏子说的什么,白虎观!就你们一帮生员,竟然被他说成白虎观,他是谁?你们是谁?班固又是谁?”
卢藏一时心累。
在场的十多人,都是岳麓书院的精英学子,平日里都自命卧龙凤雏,现在不过是一个乡野少年小试牛刀,就现出了原形。
儒家在汉代有两次最重要的辩经,石渠阁辩经和白虎观辩经。
白虎观名为辩经,实为打压,为了争夺正统,所有大儒都赤膊上阵,打得不可开交,此次辩经由班固记录,写成《白虎通义》四卷,立下儒家正朔。
李步蟾扯着虎皮做大旗,一场小辈的游戏,被他冠以白虎观之名,往死里拔高,踩着岳麓书院学子,成就他之名声。
从此之后,坊间谁还会说什么安化县的假父假子,都只会津津乐道安化少年独挑岳麓书院了。
想到这里,卢藏倒是有些欣赏那李氏子了,明明是诋毁他名声的事情,却被他反掌之间,成了替其扬名之举。
到了这会儿,卢璥也是想清楚了,有些忐忑地问道,“父亲,要不要我去通知书院所有学生,明日齐聚正脉堂,来次内比?”
“呵呵,还要大张旗鼓地内比?”
卢藏没好气地横了卢璥一眼,“你是嫌脸丢得还不够大?”
卢璥讪讪闭嘴。
“如今输是输定了的,就只能想法子,看怎么输得体面一点。”
卢藏眼睛一闭,转身对着那盆并蒂昙花,幽幽一叹,“那李氏子不是出了上联吗,我倒是有个下联。”
“昙花少纵则逝,只缘日下多云。”
***
“恩师,这一局却是承让了!”
冯驯信手将一颗白子扔进棋篓,呵呵一笑,眉宇之间甚是得意。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花甲老人,捋着颔下的三缕长髯,有些无奈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一条黑龙在白棋的重重包围之中,左冲右突,各种手段用尽,还是被束于屠龙台上,引颈就戮。
“该退让的时候没有退让,不该搏杀的时候,偏要奋起搏杀,安能不败!”
老人摇摇头,将棋子一颗颗拈起来,放进棋篓,打趣道,“老夫难得来一趟长沙,你却举起这么快的大刀来屠老师的大龙,有你这般做学生的么?”
老人名叫蒋冕,是三国蜀相蒋琬之后,是冯驯的座师。
去年,蒋冕继杨廷和之后成为内阁首辅,却是在两月之后,便上疏致仕,退居老家永州零陵。
蒋冕在退居零陵之后,不问世事,不见外人,闭门整理旧作,得诗词七百多篇而成《湘皋集》。
这几天他来长沙刻书,却正好被冯驯撞见,冯驯大喜过望,死活请到后衙,朝夕伺候了两天。
见蒋冕似乎想起了往事,有些意兴阑珊,冯驯起身给他续上茶,挑起话题道,“恩师有多久没回岳麓书院了,明日学生陪你故地重游如何?”
“岳麓山?怕是四十年来未曾游了?”
蒋冕呵呵一笑,“当年在京城,与西涯兄对酒当歌,每唱必有岳麓山,如今西涯兄已然作古,我也垂垂老矣,只有岳麓山如故啊!”
西涯兄便是茶陵李东阳,他与蒋冕二人,在少年时都曾求学于岳麓书院,两人算是岳麓书院最优秀的两位学生了。
“恩师,岳麓山恐怕也不见得如故啊!”
冯驯嘴角挂着一丝讥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二泉先生之岳麓山,比恩师之岳麓山,要低了十丈,如今之岳麓山,比二泉先生之岳麓山,低了不知百十丈也!”
蒙元末年,彭和尚为祸长沙府,岳麓书院一度荒废。
直到成化年间,长沙知府钱澍重建书院,恢复讲学,出了李东阳,十年后又出了蒋冕。
过二十年,李东阳的门生邵宝提学湖广,岳麓书院连续七人高中进士。
然则近十五年以来,岳麓书院非但不见进士,连举人都难得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