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上8:45时,浓雾依旧。
“来了。”
果真来了。看不见但听得真切。渐渐地,曹少的耳朵灌满了大队人马发出的军仗磕碰和脚步声,嗓子眼堵得很,因为心脏跳到了喉咙口。嘴唇开始发抖,上下牙关不受控制地激烈对撞。
争气,争口气。别怕,不紧张!
敌人以堂堂之师进村扫荡来了,联军士兵无论土汉均为注册在编的正规军,此战不玩奔袭,行军时讲究旗帜鲜明、堂堂正正,在气势上压倒对手,唯恐对手不知大军压境。山路狭窄两人成排,前军、中军、后军,三军1600人的队伍拉出一里多长来。好气势!可惜如锦衣夜行,浓雾中不为人知。
联军高层有两种对立的军事思想,以沐抚为代表的土军要达成战役突然性,主张轻装简行低调隐蔽。以大田千户为代表的政府军主张大张旗鼓。两种对立思想被这场不肯散去的浓雾调和,联军统一思想步调一致,利用浓雾掩护合军行军。
“撤吧泰森,我们白来了。这雾阴魂不散啊。”
天公不作美,平白来添堵。算计好的伏击被大雾搅黄了,泰森不甘心,更忧心此为不祥之兆成为霉运的开始。“再等等,再等等,等一等。”脑子里转了几个对策出来:放几枪拖延时间来个大延误防守?或者直接冲近些杀掉几个制造混乱?赵指导啊,你快帮帮忙现场指导哦!
打伏击可取得突袭的先手优势,沐抚将军自信本部兵马纪律严明久经战阵,伏兵四起顶多吓人一跳。但是,今天的对手不同往常。他早已提醒过千户,楚天岭蹊径狭窄曲折,如遇袭,部队一时间施展不开。
“大人,前头时蹊时径行军艰难...”
顶烦你这等食古不化的土人,蹊径你个头!咋不先来个‘异乎哉’!简单一句‘山间小路不好走’--咱好好说话不行嘛!
千户大人为人很有性格,看不惯你便懒得理你,只顾佯装与亲兵说话,理都不带理的。
千户烦沐抚的将军食古不化应是错怪人了,因为施州卫的土家语言里大量保留了古风古语。且理论起来错在千户。就说现在,部队脚下这条山路,那确实应该称为蹊或者径。
径:只能一辆独轮车通行;蹊:人踩出来的羊肠小‘路’;路,三辆马车可同时通行;根据实际情况判断,确为蹊径而非路。
古语里对道路是有着精细化区分的。道:两辆马车可同时通行;途:只够一辆马车通行;街:道路两边都是商户;巷:又窄小且七弯八拐;
阡:田间南北向的小路;陌:田间东西向的小路;经:城市道路南北向之道;纬:城市道路东西向之道;
懂了吧,所有才会有‘独辟蹊径、道听途说、阡陌交通、经纬相交’等成语传下来。
沐抚将军越走越惊心肉跳,要再行提醒身为联军总指挥的千户大人要小心伏兵杀出。翻下马跑到千户马前拽住缰绳劝谏道:“大人,贼寇若在此处设伏,我军实无周旋回转之地。务请大人派出斥候搜索两翼。”
千户被他烦了好几次,眼见敷衍不过。地头蛇老赵十分熟悉楚天岭一带的气象,料定这山雾不多时就能散,拨马到千户身边喉音道:“大人,大军应停止行进,待雾散了再走。”千户屏住呼吸,因为老赵喷出的隔夜酒气酸臭难闻。他何尝不想,只是担心土军军官当场抗命。
老赵肚中嘀咕:“林兄弟,你倒是放个屁响上一响!老哥哥我好见招拆招。”
似乎心有灵犀,泰森仿佛听到了老赵的腹语,猛然按下决心键,换81杠在手,拨到连发,对曹少说道:“你守着,我下去砸场子。”
读过《道德经》的都知道,极端状态不可持续。第一次正儿八经打仗带来的极度紧张和恐惧来得快散得也快,此时的曹少已熬过了危险期恢复到平常态。死,可怕吗?当初寻死时没觉得有丁点可怕。老子不怕死。他抹掉脸上的水汽,笑笑说:“战友比朋友可靠,我陪你同死!”
泰森还以一笑,称赞曹少刚才那一笑简直楚楚动人,“不会死,靠近了放几枪再撤回来。”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岚,辞海解释为山风,从岚字写法就能猜出来。她不紧不慢地来,柔柔缓缓吹开楚天岭对面的云雾,金瓶山露头了。金瓶山背后躲着半个身体的太阳射出万丈光芒。岚继续吹,笼罩在岭上的雾大块大块消散,天地间又见乾坤朗朗。
“神仙保佑,拨云见日啊!”泰森快乐得舔着嘴唇唱起歌:
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明镜似的西海,海中虽然没有龙,碧绿的海水已够我喜欢
东方那边的金太阳,虽然上山又下山,你给我的温暖却永在我身边
折下朵露华还浓的野花插在衣服前胸的破洞上,狰狞着喊道:“哇呀呀!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若打此地过,留下买路财呀买路财!”
二人迅速折回散兵坑里,泰森又换回来当做狙击枪使的山寨版莫辛纳甘16式。实际情况与老赵提供的情报严丝合缝,冲在头里当炮灰的是沐抚兵,中间的是各路诸侯,桅杆屯的熟人们簇拥着千户大人及其亲兵当督战队走在最后。瞄准镜里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把千户脑袋套进刻度,刚想扣扳机却又被赵寿吉的脑袋遮挡住。莫管千户无心还是有意之举,他执意把老赵留在身边至少让他长寿了几分钟。
换第二目标。十个大汉前拉后推着一台炮车,这是门粗壮的铁炮,炮管很粗,口径得有300mm。泰森吃不准了,扛炮的、扛弹箱的前前后后几十人,哪个是炮手?再不作出反应目标就要越过预设的射击参照点了。泰森只得再次换81杠在手,和曹少一起集中火力对炮位附近几十人实施无差别枪毙。
说不怕死,其实还是怕死。狂乱的心跳动能极大,带动整个身体在晃动。层层的眩晕一波波涌到头上,在脑袋里舞龙般闹腾。手不听使唤了,搭着扳机的食指马上要控制不住胡乱开枪。曹少全身运力,把扣扳机的食指抽出来,深吸口气,用力把脑袋撞向树干,一下、两下、三下,“啊---!”这声喊应当是他这辈子发出的最高音,不,最强音。
“谷子,看大哥杀贼!”蹲着、跪着、不如站着死!他猛地挺直身板站起来,飞快扣动扳机。装弹,射击,装弹,射击。一气打光了预装的8个弹夹,‘叮’一声空弹夹弹出还拼命抠着扳机,然后虚脱一般躺倒在地喘开了粗气。
“娘格起来,再雄起一次哦!打呀!”
听到泰森忙里偷闲喜滋滋地夸奖自己,曹少再歇了几口气,急急往空弹仓里卡子弹。心说以后得提醒钳工帮忙给多做些加兰德的双排弹夹,打仗时费功夫装子弹太误事!憋住不停袭来的尿意,伸头探枪快打。
路面上躺倒了一大片,有些应是走在炮位附近连累致死的冤魂。土司兵哇哇乱叫着漫山遍野往起焰的地方冲杀而来,曹少猫腰跑两步,似乎腿脚有些吃不上力,于是连匍匐带爬逃到泰森身边。敌人越来越近,他又开始心慌意乱,手心出了层汗,擦掉后又冒出来,刚才憋着的尿也控制不住了。泰森连开几枪打倒最突前的几个土兵,斜眼看了下曹少湿漉漉的裤裆,只说道:“调匀呼吸,轻扣扳机。”
教学不耽误他们杀人,每次枪响总能引起敌人进攻队伍小乱。由于土司兵采取密集冲锋队形,他们做到了1发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有时甚至是两三个。
放掉尿的曹少一身轻松,很快做到了呼吸均匀扳机轻扣。看战果,有些不满意子弹停止作用太好,换三八大盖以其卓越的贯穿功能,一枪撂倒四五个不在话下。
十年前的梁五是沐抚最勇猛的武士。十年后,年过四旬的梁五不顾荆棘把裸露的腿肚子划开道道血痕只管挺着筒刀奋力冲杀,杀敌劲头不输后生小伙。
大军出动前慕容老爷把大袋大袋的米粮在校场上堆成了山,还有成筐的钱,许诺一颗贼寇首级赏三袋去壳白米和80文钱。梁五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怀揣铜钱扛着米袋回家时老爹老娘老婆孩子欣喜若狂的样子。二三十步外,贼寇露在树干外的半边脸上惊恐清晰可见,梁五心生蔑视之余又大喜过望:贪生怕死之辈,待我取你首级来。他张弓搭箭,开弓时手感异样,果然出幺蛾子了,放出的箭歪歪扭扭力道全无。梁五来不及细想,背上弓加快脚步想越过前面的三矮子夺下首功。三矮子后心无端撕开拳头大的血窝,鲜血碎肉正好溅在了梁五脸上,他迷了眼睛,感觉被什么东西重重扯撞,一跤跌在地上动弹不得,胸口巨疼难忍。他强用力挣扎起来低头看,只见胸口上鲜血汩汩涌出。
梁山手弩射出的箭在头顶几寸高处飞过,“嘣”一声擦着树弹飞,顺带着连树皮带木头撕扯下一大块来。曹少的眼珠子都快瞪天上去了。泰森将半梭子弹打出个扇面迟滞住敌军冲击速度,一把拉住曹少拽着就跑:“傻了你,快跑啊!”
被自家的武器打,让人笑掉大牙。幸亏流失出去的箭枝不多,否则够他们喝一壶的。敌追我逃,跟人玩捉迷藏。论辈分,你们是祖宗。论游击战,我们是祖宗!可人家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泰森背靠大树低头换弹匣的片刻功夫便有闻风而来的土司兵寻到了他。
米袋子、钱袋子,啥子都有了!那兵丁欣喜若狂,举刀朝泰森脖子削去。毫无察觉的泰森插上弹匣,余光里看见一柄筒刀插在离自己裤裆三寸远处,鲜血顺着刀槽很快从断续的滴答变成流柱往下淌。土司兵右手握着筒刀故而不倒,左手捂着脖子上的钢箭杆尚未断气,嘴里不断吐着血泡泡。十步开外却是单手举着钢弩的沐抚兵,向泰森摆手示意往下走往山道方向转移。泰森抱拳谢过这位不知名的沐抚乡亲救命之恩,矮身闪进草丛。
老慕容没来,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乘不得马开不了弓犯不着亲征,管家山羊胡子代行沐抚军指挥大权,因他头上插着鲜艳的野雉羽毛格外显眼,倒下两个替死鬼之后被曹少撂倒。
坐骑不甚习惯枪声大作,受了惊。千户控紧缰绳用力控住战马,问旁边令旗兵:“赵百户何在?”
“副千户大人正率兵督战,弃马也往楚天岭上去了。”
任命赵寿吉的文书印信还在大江彼岸,你小子改口倒快。你几时见过正副手亲密无间的,似你这等蠢笨痴呆断无前程。
施州卫最高行政长官心里正在裁定手下前程,随着一声枪响,他的身体一个倒栽葱翻身落于马下。这是泰森干的,不击毙千户这趟楚天岭就是白来了,不亲手干掉这个混球难解心头之恨!
千户大人死得不冤。你不肯帮忙不怪你,可你连接放人鸽子玩弄感情则死有余辜。老赵被他放了三次鸽子,恼羞成怒再不肯独去,穿越众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去套近乎。
第一次,我等五人全体换上干净行头挑着礼物担子和老赵一道前往施州城,被告知改约后天。后天到了,依旧一身干净衣衫挑着两筐礼早早候在大路上却等来安福的传话又改约下周。到了下周约定之日前赶去桅杆屯打听,果不其然你又食言。好。在你千户眼中我等草民轻如鸿毛是吧,可以随意消遣是吧。爷爷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今天就要你以命来偿!
千户大人死得冤呐!倘若能托梦,他定要告诉穿越众真相,他娘的自己根本没有得过赵寿吉传话你梁山五人想前来拜会,压根不知道有此事!天地良心,真不知道有此事!
领头羊死了,敌人并未因此出现溃散迹象。联军是羊率领的狮群,这仗就不好打了!
面对曹少的紧张催问泰森慷慨而威风:“撤!”他自己却站着不动,片刻停留中向东张望,再看一眼那金瓶似的小山。不,灿若渥霞的大山,那叫做日照金山!金山上一缕阳光照在泰森脸上,随之一股暖流流淌在他肚腹中。
看一眼手表,现在是项一多国际标准时9:03时,从开战到现在只过去了18分钟,漫长却如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