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公为国操劳,加班值班乃是常例,基本是以大内为家。自家豪宅倒像度假别墅,难得回来一趟。今天天黑前他必须赶回家去,因为约了徐光启在家小酌。
酒菜不奢华,十来样小菜里一半是照顾客人口味的松江菜。徐光启对着雪里蕻爆腌四腮鲈和豆瓣酥吃了几筷子,吞下一嘴的味之素。心中暗叹:可惜了了,北人饮食到底不如江南精致。
主人魏忠贤,主陪当朝首辅顾秉廉,次陪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四人分主客席坐下。魏忠贤脸上的笑容可谓奢华无度,灿烂如弥勒,他先行向徐光启敬酒,“徐大人言重,又蒙梁山宋人错爱,我何德何能敢当此九千岁。”他心中十分喜爱这个‘九千岁’新称谓,觉得万分对得起自己的为国操劳无度。
徐光启纠错道:“应为九千九百岁。”
魏忠贤呵呵笑:“柴子进孝心咱家受了,他为咱家营造生祠之事却万万不可。”
徐光启心中暗笑,笑魏阉恬不知耻,果然不幸被柴子进言中,轻飘飘便受下梁山发明的‘九千岁’称呼,看样子连生祠也要一并收受。“九千岁生祠亦为梁山土民动念而起,柴子进等五人顺应民意,各自出资众筹而来,下官只做些堪舆风水之事以敬九千岁。”
草民发起,上下出钱,此事新鲜。魏忠贤愿意花点时间打听详情。听徐光启娓娓道来后更觉得十分有意思,原来彼梁山五子本提倡世俗,从不吃斋念佛,不曾想到过以建祠堂来表达感恩敬意。自己生祠一事发端于民意,是梁山土民百姓听司治大讲特讲自厂公上台以来致力于富国强军,于是萌生出为远在朝堂的魏公公建造生祠的朴素情感来。而平台上五人爱民如溺爱子女,有求必应,倒是名副其实的父母官。
“既为民意,咱家恭敬不如从命了。徐大人请。”魏忠贤再举酒杯
,答应下梁山所奏为其营建生祠,等于接受了梁山和徐光启的拜门贴,从此穿越众和徐光启就成为阉党成员。这个名字十分难听,应为‘共和党’,为反对东林党,为保命,而自发结盟共和而成的政治门派,是在党主席魏忠贤领导下代表皇家利益代表国家利益的先进党派。
“九千岁深受皇宠,敢打敢冲。柴子进言称,庙堂江湖的内外敌人必将他等一干信盟污为阉党,他请九千岁打出旗号曰‘共和党、保皇派’旗帜鲜明地和敌人作坚决斗争。”
“哈哈,妙哉!就这么定了。”魏忠贤拍案叫好,左顾右盼顾秉廉和田尔耕二人,“听到没有,把保皇派、共和党的大旗给咱家竖起来。”
老徐暗赞柴子进的马屁精准如其火炮快枪,他说得很对,想要为国用命为民请命,必须拥有权力地位,位高而言重才能更好地为人民群众服务。
顾秉廉和田尔耕也跟上劝酒,表情诚恳凝重,过往的不愉快尽释于杯酒中,喝了这杯酒,大家都是保皇派共和党、一条船上的人了。
魏忠贤借着酒性重重拍案道:“咱家仔细听了徐大人巡视梁山的呈报,这这这,‘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真是能叫得响的。”魏忠贤指指席间两个小弟,再拍自己胸膛,“我等必倾力助你革新军工匠造,练新军平天下,还百姓太平盛世。”说着不觉潸然泪下,“子先兄对咱家曾有些许误会,咱家当真是委屈呀!国家者陛下家国也,魏某虽不才,却知卫国方能保家,不似东林宵小那般置陛下置国家于不顾。不瞒诸位,你道陛下富有天下锦衣玉食嘛!可怜陛下御膳裁撤到三十道菜,二十三道是前几日所剩馊泔,摆在他跟前的五六碗才是可下嘴的应时热菜。皇家排场不可撤,皇家威严不可丢,当真是障人耳目罢了。宫里用度紧张啊!宫中的灯笼,蜡烛烧尽了集起来熔了再用,可怜陛下寝宫窗罗破了多时竟也无钱换新。魏某人确有贪腐,可是诸位,你们可知咱家所得都贴于宫中用度了呀!”
朱由校的形象活像20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小K、包租婆门下的七十二家门客,出门西装革履一身光鲜,家里有几个大子只有鬼知道。此皇家内幕顾秉廉和田尔耕听过不止一次了,此刻却如醍醐灌顶惊讶不已,继而痛哭流涕捶胸顿足,自责臣子失职导致皇帝受苦受难。
徐光启大惊,头回听说陛下的难言之隐,继而认同了魏忠贤的贪而不腐。
散席,魏忠贤将徐光启送至客堂门口,轻轻扯了他袖口,“大人留步,咱家另有事相商。”
会谈不在堂屋,去了三进院的偏厅。
在三进院里,总算看到了大户豪宅的标配太湖石。尺寸偏小、造型无奇。一处的孔洞明显被撞碎过,有修补的裂缝痕迹,跟南直隶东林党人家的太湖石简直没法比。徐光启太知道了,那些东林富绅碰到太湖石造型受损必二话不说弃之换新,哪会花那冤枉钱缝缝补补。
偏厅里陈设简单到可称之为简陋,几张圈椅的扶手漆水磨尽,露出淡灰的木本色。
看此情形家藏不过九千金的寒酸家底,与新晋九千岁之尊贵浑然不搭。
“不知子先兄喜何种样茶?”
原来此处常备龙井、松萝、罗芥、虎丘、武夷五色茶中至品,徐光启想到当下且应都是明前新茶,殊难得一品鉴,其中虎丘茶香味清淡不见得合所有人口味,取虎丘茶来喝不与人争当稳妥些。
话说大明朝五大极品茶中,虎丘茶身价并不因味淡而逊色于他,虎丘茶的母树长于虎丘寺西山岩隙地,后因供不应求,僧房四周亦植茶。地方有司常以虎丘茶馈遗大吏,寺僧不堪其扰,索性刈除茶树或任其荒芜,致使虎丘真品不易得。寺僧难免掺杂其他叶子制成“替身茶”,除非精鉴家实难辨真伪。虎丘茶难于保鲜不能久贮,稍过时便全失其初味。因其珍稀,饮虎丘茶要放在宜兴小茶壶里品饮,因宜兴紫砂壶气孔多,可更好地保持茶的色香味。
侍女奉茶上来,果然用的宜兴紫砂壶泡的茶汤,接着从柜子里取一个锦盒出来,打开盒子,里头装的乃是沉香。魏忠贤叫住侍茶的婢女,“虎丘味淡,你若燃沉香便压了茶香味。”
不经意中又是虎丘茶又是千年沉香,又是沉香之香与茶之香不兼容,原来你魏府偏厅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啊!原来你九千岁不懂诗书却很懂生活么!徐光启不禁松了口气,到此好歹不必为九千岁的清贫守拙鸣冤叫苦了。
松江离虎丘不远,徐光启有幸喝过几年的正宗虎丘茶,一口品来知道喝到的乃是真品,不由连连感谢主人家的热情好客。屏退专事茶道的侍女,魏忠贤亲自为徐光启斟了茶,不去主座隔着茶几坐下,未开言先落泪,慌得徐光启急忙离座谢过。
魏忠贤先躬身拜了,“徐公,此地只你我二人不必虚言,世人对咱家多有诘难,我老魏是忠是奸,老天爷自有公断。”
徐光启慌忙又起身还礼,叹道:“难为厂公了!子先理会得。”
“先前多有罅隙,实是魏某无知,望乞恕罪。”魏忠贤不知从何处摊出本《徐氏庖言》来,“公此书所言皆事实雄辩,咱家再向你赔罪。”
《徐氏庖言》是年初刊印的徐光启军事论着,在书中对阉党弹劾他的‘孟浪无对、骗官盗饷、误国欺君’等不实罪名进行了答辩。见魏忠贤悔过之意诚恳,徐光启大为感动,三次起身还以揖拜,“既往之事过眼云烟,九千岁休要再提。”
“公莫再呼我九千岁!折杀咱家了。陛下恩准擢你为礼部左侍郎,你我互以官职相称,我唤你侍郎,你唤我厂督如何。”魏忠贤再为徐光启续来茶水,“侍郎大人兼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去编练新军,户部没钱,我这厢取家私十八万两赠与大人练兵,指望大人能练出梁山军这般的强军。”
徐光启大喜过望,四次离座,恨不能头碰膝盖深深作揖,“子先谢过厂督,厂督大义日月可昭。只是下官恐要辜负了厂督,子先料定新军假以时日或能战,但不及梁山军战力之一二成。”
“哦,愿闻其详。”
魏忠贤皱着眉头听完徐光启叙述一遍、讲解一遍、引申一遍,彻底明白到差距不光在‘科学技术’上,差距是全方位的。幸亏梁山有意投靠,如果站到江南士子阵营心系东林势力,国事则糜烂不可收拾矣!但有一事不明,梁山所作所为与东林巨贾大商如出一辙,何故要亲皇党反东林。
徐光启微笑道:“梁山宋人自十万军民崖山投海,伶仃洋中痛定思痛,国富兵不强,是为砧板上肥肉任人宰割,欲复汉唐国威远播非富国强兵不可。柴子进原话道:中华历朝历代归根到底亡于国库空虚,亡于财税枯竭,我大明藏富于民的路子走歪了。”--“我徐子先恨啊,恨东林士子鼠目寸光贪婪无度。”
魏忠贤诧异于眼前这个原东林党的同情者立场之转变,一趟梁山之行后竟被洗了脑,简直脱胎换骨了。于是顺势击案怒道:“何止贪婪!想我先皇屡遭其辱,而今陛下政令不出京城,朝堂上东林孽党抱团屡屡抗旨不尊,陛下令我惩治了,地方上东林党徒却阳奉阴违。东林不除大明将亡。”接着将一壶极品虎丘茶当农夫山泉瓶装水大口喝干,“依公之见,梁山能否一用?”
“可堪大用!”
“好,咱家正有此意!”
徐光启走了,内室里走出个端木赐来。魏忠贤微微扬手,“坐。”端木赐不敢坐,躬身抱拳致谢。魏忠贤稍觉不快,“在我家中就不必客套了,端木老弟,你刚才可都听见了?”
“回厂督,都听见了。”
魏忠贤‘嗯’一声,招呼端木赐坐下喝茶,边喝边说。
“小的在梁山的几日因在明处,未敢与厂卫暗香接头,倒是梁山行事并不避讳,公开让我等观看其军演。”
“军演?”
“就是其梁山军操练演练。”
“战力究竟如何?”
“回厂督,徐光启言他之新军或有其一二成,小的便说恐一成也难。其军所操一六步枪,乃是适合单人使用的子母铳,形制与当年赵士祯所制掣电铳接近,枪管内刻蚀膛线,五发子铳一体装填于枪身弹仓之中。尖头筒状子铳唤作子弹,使用秘方火药,威力强胜鸟枪百倍。兼有三式火炮,迫击炮、火箭筒、山炮有时又叫野炮步炮,发射尖头筒状开花弹唤作炮弹,爆开的破片可伤及周围5米,人畜皆成齑粉。”
“慢。”魏忠贤抬手打断,“啥是5米?”
端木赐怕说不明白,索性以脚尖为中心跨大步走出六步,再走了个圆,“此梁山度量衡,一米合约三尺。方才我走的圈内为炮弹伤及处。”“前朝赵士祯言‘我中国不肯精工耳,非不能精工也’你的意思,此话对梁山的步枪便不灵了?”
话说万历朝的军工大牛、大明火器大神赵士祯发现军用正版鸟铳性能尚不如民间盗版,后者行销日朝南洋欧洲,广受客户好评,故而感叹明朝军工粗制滥做,直言抨击官场腐败。现在这事就不一样了,端木赐直言相告:这份作业抄不了,朝廷无法加以仿制。16式枪零部件加工、火药配置都是朝廷目前技术能力无法企及的高端制造。光一个弹、药一体定装,就兵部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八犊子,八辈子都搞不定。
“厂督,依我看得梁山军三千虎贲足可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