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汴京东郊的土路晒得发白,我踩着龟裂的田垄前行时,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赵大蜷在歪脖柳树下,像块被晒干的泥疙瘩,手里攥着的麦穗瘪得能数清粒数。
\"老丈看天象呢?\"我蹲下身时,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官人说笑哩,俺是在数...\"他突然噤声,把半穗麦子藏进补丁摞补丁的衣襟。
他带我看的所谓\"家\",不过是寺田界碑后搭的草窝棚。三块土坯垒的灶台上供着粗瓷观音,香炉里插着几根霉变的麦秆。
\"师父说供菩萨能抵三斗租子,\"赵大用树皮般的手掌抹了把像,\"可去年腊月...\"
他忽然掀开草垫,下面竟埋着件小儿肚兜,褪色的红布上还沾着可疑的褐斑。
原来他儿子栓柱七岁那年,因偷掰了寺田里三穗玉米,被知客僧吊在经幡杆上示众。
回忆让赵大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呜咽:\"那秃驴说...说孩子魂灵能替庙里增十年香火。\"
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上烫的戒疤——那是被迫\"自愿\"出家三日留下的印记。
远处传来铜磬声,赵大条件反射般扑向水桶。我这才注意到窝棚后还藏着三分菜畦,蔫黄的菜叶上全是虫眼。
\"这得交七成给寺里菜头,\"他舀水的葫芦瓢突然裂了,\"官人您说,菩萨咋专吃穷人的血汗?\"
夕阳给大相国寺的琉璃瓦镀金时,赵大忽然拽住我衣袖:\"您身上有官气。\"
他从观音像后抠出张发黄的田契,上面还沾着麦粒大的血渍:\"这是俺祖上永业田的契,被他们改成'施舍状'了...\"晚风掠过田野,把沙沙声揉成一声叹息。
银杏叶的金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蹲在相国寺藏经阁的阴影里,手指沾着唾沫清点地契时,突然在\"福田\"二字上摸到凹凸——那竟是佃农画押时咬破手指按的血印。
慧觉法师的袈裟扫过算盘,金丝楠木佛珠撞在檀木桌沿,发出铜钱般的脆响。
\"苏监正当真要计较这些阿堵物?\"他笑着翻开《金刚经》扉页,露出夹层的田亩图。
我盯着图上朱笔圈占的河滩地,那分明是赵大他们祭龙的社祠旧址。
秋风卷着落叶穿过回廊,把诵经声和库房里的银钱碰撞声绞成一片。
我借口如厕溜进僧寮后院。柴堆后竟藏着三架新式水车,车轴上\"淳化三年官造\"的铭文还沾着泥浆。
突然听见墙根有窸窣声,一个小沙弥正往狗食槽倒剩饭——那白米饭里竟混着珍珠粉!
小沙弥见我盯着看,吓得打翻陶钵:\"是...是法师说喂灵犬能转运...\"
暮鼓响起时,我摸进库房暗阁。堆满香火账簿的樟木箱底层,压着本蓝皮册子。
翻开才惊觉是\"佃户女典当录\",某页还粘着干枯的并蒂莲——正是赵大女儿被逼出家那日戴的头花。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照亮账册末尾法严的亲笔:\"收吴越国海运使沉香十担,抵佃户王三郎欠租。\"
暴雨冲刷着寺前的放生池,锦鲤在混浊的水里翻起银白的肚皮。
我攥着那本册子站在雨中,忽然明白赵大为何总说\"佛寺的功德田,比衙门的杀威棒还疼\"。
烛泪在青铜灯台上堆成小山时,王沔的指甲在黄花梨案几上刮出第五道白痕。
他盯着我刚给他的蓝皮册子——那本从大相国寺暗阁偷来的\"佃户女典当录\",突然发现墨迹在\"淳化二年\"处晕开一片,像是被泪水泡发的霉斑。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我去查过太仓存档了,这些典当女眷的父兄,在户部黄册里都标着'绝户'。\"
王沔猛地推开算盘,象牙珠子滚过《两税则例》上被虫蛀穿的页码。
他想起三日前查看度支司报告时,那些整齐的\"寺院免赋田\"朱批下,似乎总藏着细如发丝的刮痕。
五更鼓响,王沔独自潜入架阁库。当他把\"大相国寺方圆二十里鱼鳞图\"拼在灯下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图上标注为放生池的碧蓝区块,竟与三十七户\"绝户\"的祖坟重叠。
更骇人的是库吏偷偷塞来的密账:去年江南漕粮短缺的八万石,追查线索终结于汴河畔的\"福田院\"粮仓。
破晓时分,王沔在值房堵住三司使张咏。老臣颤巍巍从袖中抖出半片残契:\"这是先帝赐田的底簿...如今寺产已是原数的三倍有余。\"
阳光透过窗棂,照见契约背面密密麻麻的指印,有几个明显是孩童的尺寸。
\"备轿!\"王沔突然踹翻案几,惊飞檐下栖鸽。
他攥着那叠证据冲向宫门时,怀里的户部大印正巧压住心口,冰凉如一块永不融化的坚冰。
垂拱殿的鎏金狻猊炉吐着龙脑香,赵匡胤却觉得那烟气像极了大相国寺早课的香火。
他摩挲着腰间玉带——那是当年陈桥兵变时从后周小皇帝身上解下的,此刻正硌着王沔刚呈上的蓝皮册子。
册页间夹着的干枯并蒂莲突然碎裂,花瓣粉末飘落在御案《金刚经》抄本上,遮住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朱批。
\"陛下明鉴,\"王沔的笏板在颤抖,投下的阴影恰巧盖住汴京舆图上标注的寺产,\"仅大相国寺就隐田两万四千亩...\"话未说完,赵匡胤打断他后直接对旁边的侍卫说道:“去把苏监正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