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天天过着,太后虽然强势,但她毕竟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而小皇帝已经长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风华正茂、朝气蓬勃。
这让那些依附于刘娥的朝廷大员们面临着一个生死攸关的难题——现在小皇帝还不知道刘娥并不是他的生母,还对太后恭恭敬敬,但是太后毕竟压制了他这么多年不还政,而且平时管他实在是过分严厉。太后越来越老了,一旦太后宾天,皇帝必然会知晓自己的真实出身,到时候难保不会对太后势力反攻倒算。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这些人和整个家族的覆灭将是分分钟的事情。
怎么办呢?有一些官员是很有谋略和智慧的,他们一记记左右逢源的高招给自己的未来埋下了伏笔。
举个例子,当时的宰相是吕夷简,是明摆着的太后嫡系。他是前朝宰相吕蒙正的侄子,和他大伯不一样的是,此人是历史上着名的“官混子”,讲究的就是一个八面玲珑、见风使舵。
在明面上,他为了自己的当下安全,现在必须捧好了刘太后。而暗地里,他不显山不露水地悄悄谋求后路。
在明道元年(1032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吕夷简抓住了一次未来向皇帝表现的机会。这时候,赵祯的生母李宸妃病逝了,但是刘太后显然不想把这事当成大事办,她命人随便找了个地方,打算以普通宫人的标准埋葬算了。
吕夷简听说以后,在上朝的时候当着群臣的面向刘太后进言:“听说宫里有贵人暴薨,葬礼规格建议从重”,太后很不高兴地把他冲了回去:“宰相这是想干预宫里的事情吗?”随后气哼哼地宣布散朝,拉着皇帝回了后宫。
过了一会,刘娥突然又觉得这个平时百依百顺的吕夷简今天表现很不对劲,又把他喊了回来质问道:“你这是想挑拨我和皇帝的母子关系嘛?”
吕夷简躬下了身子,轻声地回答:“如果您不考虑您百年之后娘家的安全,那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如果您还考虑的话,就一定要葬礼从厚。”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娥恍然大悟,她连连点头:“死去的人正是李宸妃,你说得对,按照你说的办吧。”
于是,大宋朝廷在皇仪殿为李宸妃治丧,礼仪也以皇后礼制操持,太后和皇帝在灵前致哀,百官扶灵车从西华门出,最后葬于皇家陵园洪福寺。
这葬礼明显超出了正常规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其中原委,被蒙在鼓里的只有赵祯。现在的他始终以为这死去的只是一个先帝的寻常妃嫔而已,直到很久之后,他才会明白这一切。
吕夷简这次的公开谏言既维护了太后的利益,又为自己的将来做了一次隐蔽的布局。
时间到了明道元年(1032年)的十一月,此时距离刘娥的去世时间已经不足半年。她是敏感的,这时候她已然感觉到生命在身体中的悄然流逝。
刘娥当朝做了个决定,她要在参加祭祀大典时候身穿帝王服装。而这立即激起了大臣们的群起反对,参知政事、礼部侍郎薛奎不阴不阳地说道:“太后身着帝王服饰,在太庙行礼时是行男性皇帝的礼还是女性后妃的礼?”
这一下子把刘娥给问愣住了,一时无法作答。要是行皇帝之礼呢,自己没称帝,显然不合适;行后妃之礼呢,可自己是穿着皇帝的衣服,这又不伦不类。
最后刘娥还是不顾大臣反对,穿上了皇帝服饰出席了祭祀大典,这也算是圆了她人生的一个梦。
不过,她也做了妥协,将帝王衮服的十二章图案减去象征忠孝与洁净的宗彝、藻两章,同时也没有佩戴男性帝王的佩剑。
果不其然,祭祀回来后刘娥身体越来越差,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身体中的流逝。在无数个黄昏,她经常连续几个时辰地坐在寝宫外的高台上,长久地凝视夕阳。
经历了岁月的风霜,老人的眼睛仿佛沉静的湖泊,它们已经不再像青春年少时那样晶莹明亮,却映露出另一种深邃的光芒。岁月在老人的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好似记录着每一段往事,记录着几十年来的欢乐和悲伤。
这些天来,她不断回忆总结着自己的一生,却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清冷,登顶后的虚无感常如潮水涌来:“我赢了,然后呢?”
高位者的身份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晶罩子,让她显得无比的高贵和神秘,但也彻底让她陷入了“孤家寡人”的困境。长久压抑的情感需求在这人生暮年被无限放大——她渴望卸下权贵脸上的冰冷面具,渴望那真情实感的触碰。
在孤枕难眠的深夜里,她无数次地追思丈夫赵恒,怀念丈夫对自己的百般呵护,怀念丈夫身上的味道,那一刻仿佛爱人就在身侧,伸手间却是虚无,留下的只是深深的失落和惆怅。这一生,她已经在权力的游戏中证明了自己,却在临终前转向了爱情,这真正的心理内核,或许是对“完整人性”的终极追求,如同但丁《神曲》中从地狱攀向天堂:“我见过星辰大海的壮阔,现在想让你数清我睫毛投下的阴影。”
不久后,刘娥就病倒了,病程进展得很迅速,一个月后,她就已经病得起不了床。
又过了两个月,在明道二年(1033年)三月二十九日,刘太后这么一位为权力操劳半生的奇女子撒手人寰。
临死前,她不断撕扯掉身上的龙袍,这让周围的人都很是不解,这时候参知政事薛奎解释道:“太后这是不想身穿帝王服饰去到另一个世界,那会让她无法去见先帝。”大家才恍然大悟。
终其一生,刘娥都在为了获得最高权位而竭尽全力,她本人也成为了历史上第二个穿上了龙袍的女性。而在将死之际她却义无反顾地放下了这一切,要以一袭素衣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像青春年少之时刚刚见到自己爱人时一样。
我死了,但我并不难过,亲爱的赵恒,我来陪你了——回归爱情,这才是她心中最大的渴望。
历史对刘娥评价很高,《宋史》记载:“太后临朝十余年,天下晏然。”后世更是称赞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现在的朝廷上,太后已经宾天,没有人再去害怕什么,很快就有人告诉了皇帝关于他的身世。赵祯猛然间得知这个已经隐瞒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真相,犹如晴天霹雳突然击中。
痛苦和无助紧紧包围着赵祯,让他难以呼吸,一方面,是对生母李宸妃汹涌的歉疚。
他依稀还记得那个女人,小时候曾经多次用最关爱的目光远远看着自己,却怯懦地不敢上前和自己说话,后来就被发配到了宫外去看守了陵墓。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是赵祯能感受得到那份浓浓的母爱。
而自己从未在膝前尽过一点孝,李宸妃是在孤苦漫长的守墓生涯中逝世的,他甚至能感受得到生母死前的落寞和无助,这让他心如刀绞。
一方面是该如何对待和养母刘娥之间的这份感情。对于养母,这份养育之恩他没齿难忘,养母的去世也让他悲痛欲绝,然而正是这个女人把襁褓中的自己从生母那里夺走,让生母孤苦终老。
而且当有人告诉他“你的生母是被刘娥毒死的,连葬礼都没有举办,就草草下了葬”的时候,他更是陷入了崩溃和愤怒,他下令立即逮捕刘美在内的全部刘家族人等候发落。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真相,他暗暗做了决定,于是他下令对李宸妃开棺验尸。而当棺椁开启的一刹那,他释然了,只见李宸妃是穿着太后服饰,用金丝楠木棺椁厚葬,而且灌注了水银,其面目仍栩栩如生,也不像是中毒而死的样子。
赵祯感叹着说道:“人言尤不可信,看来刘太后对我的母亲待遇很好啊。”他随后下令释放刘家族人,不再予以追究。
现在再回忆起吕夷简当年关于厚葬李宸妃的建议,人们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先见之明。
怀着对生母的歉疚之情,赵祯派人四处寻访生母的家人,不久后皇城司就找到了李宸妃的弟弟李用和。他立即把李用和接到身边,给了国舅爷的正式称号,后来不断提拔李用和做了礼宾使、同领皇城司、崇仪使、州刺史、团练使、防御使、观察使,后又拜宣徽北院使、彰信军节度使。
赵祯对这位亲舅舅的“倍加恩宠”,显然是为了弥补心底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