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前,紫藤花架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慵懒地洒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玄霄子指间捻着一枚莹润白玉棋子,看似随意地审视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局势,实则气定神闲;
柳紫衣则手持墨玉黑子,黛眉微蹙,凝视着眼前的杀局。棋枰无声,却暗流汹涌。
上官玉的到来,如同投入这潭深水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份凝滞的静谧。
他定定地站在石桌前,胸口微微起伏。纵然青莲混沌体赋予他沉稳如山的气质,此刻也难以压下眼中翻腾如沸的复杂情绪。
无数疑问——关于欺骗、关于那场旷日持久的演戏、关于那些年偷过的珍兽、挨过的追打、赔过的灵丹妙药——如同沉重的铅块,在他喉间滚动、碰撞。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然而,真正面对眼前这两位气息渊深如海的长辈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又将这些质问死死堵了回去。
还能说什么?质问师父和师姑为何联手编织了这长达十几年的弥天大谎?又有何意义?他上官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只知闯祸的孩童。
诸葛歌讲述柳紫衣接引他们时那拂袖改易乾坤的莫测神通,此刻百兽园内流淌的、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远超外界千百倍的道韵与蓬勃生命气息……这一切都冰冷而清晰地昭示着一个事实:
他过往所认知、所经历的那些过往,不过是在这两位至高存在的默许与操控下,为他精心搭建的一座……安全的堡垒。若他们不愿,他永远只能徘徊在真相的边缘,无法触及核心。
“叮——”
柳紫衣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盏,杯底与冰凉的石桌相触,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微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抬起眼眸,那双沉淀着无尽星河、仿佛能映照诸天万界的眸子,温和地落在了上官玉那张写满挣扎、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的脸上。无需言语,她已然洞悉了他心底那团纠缠不休的乱麻。
“玉儿,” 柳紫衣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心绪的力量,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其实,从你记事起,你所见到的,我与你师尊之间的种种不和、争斗,皆是我二人刻意为之的一场……戏。”
平静的话语,却如同九天惊雷在上官玉耳边轰然炸响!纵然心中早有猜测,但此刻被师姑亲口证实,依旧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其最终目的,” 柳紫衣的目光清澈如水,坦荡地迎向上官玉震惊的视线,没有半分闪躲,“便是要让你在跌跌撞撞中,切身领悟一个最朴素的天地至理: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无论你做什么事,无论其初衷是善是恶,是顽劣还是好奇,都必将承担其相应的后果。偷兽,便要承受被追捕的狼狈与风险;惹祸,便要付出赔偿的代价,甚至可能是皮肉之苦,甚至生命的代价。此乃天道循环,亦是红尘炼心,磨砺你心志的必经之路。”
她顿了顿,看着上官玉眼中那抹震惊开始缓缓沉淀,逐渐被一丝拨云见日的恍然和深沉的释然所取代,才继续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至于欺瞒你我之间的关系……” 柳紫衣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依旧捏着棋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沉浸棋局实则耳朵竖得老高的玄霄子,那绝美的容颜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无奈与纵容,“不过是你的好师尊,怕我这个做师姑的……心肠太软。”
她微微摇头,带着点嗔怪的意味:“他怕我见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吃尽苦头,怕我忍不住出手干预,替你挡下那些本该由你承受的风雨,反而耽误了你在真正的逆境中磨砺筋骨、淬炼神魂的机会。故而,才刻意设下这层障眼法,让我只能以对头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
“而你从小到大,所偷所食的那些珍奇异兽,” 柳紫衣的声音愈发柔和,那份独属于长辈的慈爱与期许缓缓流淌出来,“也绝非偶然得之,更非你运气逆天。皆是为你精心挑选、特意安排的机缘。其一,是为补充你修吞天诀所需的海量精元气血,弥补你年幼时根基的过度消耗;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仿佛能刺透人心,“在你与那些异兽搏斗、周旋、智取甚至狼狈偷取
的过程中,你的临机应变之能、生死搏杀之技、对自身每一分力量的精微掌控,以及对致命危险的直觉感应……都在无数次的险死还生、追逃之间,被无形地千锤百炼!那些看似狼狈不堪的追逐,那些肉痛不已的赔偿,都是你成长路上最珍贵的养分,是你通往巅峰强者之路不可或缺的……磨刀石!”
柳紫衣的话语,如同冬日暖阳,又似和煦春风,一点点驱散了盘踞在上官玉心头十几年的阴霾与困惑。他静静地伫立着,倾听着,眼神中的震惊、迷茫、委屈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透彻。正如师姑所言,他心思何其敏锐?从诸葛歌描述柳紫衣那改天换地的接引手段时,结合自己在飞来峰所见所感,过去那些巧合、幸运、倒霉的碎片,早已在他心中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脉络,猜到了七八分真相。此刻,不过是得到了那最后也是最重的确认,尘埃落定。
噗通!
一声闷响,上官玉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弯,结结实实地跪在了柳紫衣面前那光滑温润、触手生凉的青玉石板上。他甚至没有去看旁边那位始作俑者的师尊,而是仰起头,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紧紧锁住柳紫衣那双蕴藏星河的眸子。千言万语,万般思绪,在胸中如火山般翻涌奔腾,最终却只化作两个沉甸甸、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饱含着无尽愧疚与感激的字眼,破喉而出:
“师姑!”
这一声呼唤,他已在心底压抑了太久太久!从懵懂孩童时,只能远远仰望那位美丽绝伦、修为通天却与师尊势同水火的师姑;到少年顽劣时,被她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头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并非真正恶意的直觉;直至今日,洞悉一切前因后果……这声师姑,是他跨越了十几年误解与无形隔阂后,最赤诚、最郑重的叩首认亲,是对亲缘最深的归属与呼唤!
柳紫衣的娇躯猛地一颤!
那双沉淀着万古星辰、仿佛阅尽沧桑的眼眸,瞬间被一层朦胧的水汽彻底笼罩。晶莹剔透的泪珠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下迅速汇聚、滚动,如同晨曦中最纯净的露珠,在穿过紫藤花架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碎的璀璨光芒。
她设想过千百次上官玉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愤怒、质问、不解、怨怼……却唯独没有料到,这声她期盼了不知多少寒暑春秋的师姑,会以如此猝不及防、如此直击灵魂的方式降临!这简单的两个字,像一把温柔又锋利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底尘封已久、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那扇门。
“玉儿……快,快起来!” 柳紫衣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与颤抖,她几乎是慌乱地站起身,伸出那双执掌生杀的手,急切地去搀扶上官玉的胳膊。那平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一切的从容气度荡然无存,指尖甚至因为心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凉。
此刻的她,仅仅是一个被至亲血脉的孺慕之情深深触动、喜极而泣的长辈。
眼看这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师侄相认戏码即将达到高潮,旁边那个早已按捺不住、极其煞风景的声音终于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响了起来:
“行了行了!没完没了了是吧?”
玄霄子将手中捏了半天的白玉棋子“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棋盘上!力道之大,不仅震得棋盘嗡嗡作响,连旁边柳紫衣那杯刚放下的青瓷茶盏都猛地一跳,茶水泼洒出来,在光滑的石桌上蜿蜒流淌。
他捋了捋垂落额前的几缕白发,脸上那副世外高人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写满了简直没眼看的嫌弃,对着眼前这执手相看泪眼、就差抱头痛哭的两人用力挥了挥袖子,没好气地数落道:
“你们两个!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跪得情真意切……这师侄情深、互诉衷肠的戏码,往后有的是时间让你们慢慢演!现在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柳兄妹
,赶紧把你那点金豆子收起来!还有你,臭小子!” 他猛地将炮火转向刚被柳紫衣扶起、眼眶同样泛着红晕的上官玉。
玄霄子的语气陡然一变,如同寒铁交击,瞬间褪去了所有的不正经,变得无比严肃、郑重,带着一种山岳般沉重、不容置疑的威严力量,目光如电般刺向上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