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审核提前。
疯者通道的空气紧得像捂了一年的钟表盒,时间不走,声音不出,连呼吸都在墙角绕了三圈才敢出来。
“编号审核日”,是系统对疗养组进行周期性“删档整理”的时间。
他们不会说“删档”。
他们用的是术语:“确认状态一致性”“去除重复认知体”。
疯者们不懂这几个字。
可疯者们的身体都记得这个节奏。
“审核日”,总有人不见。
**
郑天柱说,这是疯者不讲人名的理由之一。
“只要你有名字,系统就会记住你是人。”
“你是人,就违反了疯者逻辑。”
“疯者,只能是编号。”
“因为系统不能删人,只能删编号。”
**
审核日前夜。
我坐在疯者通道尽头的走廊上,听着楼板吱嘎。
一声、两声、三声。
每一声都像有人从天花板掉下来。
郑天柱递给我一张破纸。
纸上写着:
“你要疯得完整。”
“不要在这个晚上想任何人的名字。”
“包括你自己。”
我点头,把这纸塞进鞋底。
转身正要进房,忽听走廊另一端传来一声呐喊——
“我不是q-K210!”
“我叫叶浩南!!!”
那声音几乎将走廊震塌。
疯者们一瞬间全都蜷缩下去,连一根指甲都不敢伸出。
我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枯瘦男子跪在走廊中间,满脸泪水,声音像撕破的纸。
“我叫叶浩南!”
“我真名叫——叶浩南!”
“我老婆还在等我!!!”
他疯了。
疯得不疯了。
他疯到把人名喊出来。
这就是“疯者最大禁忌”——自证。
**
疯者一旦喊出人名,系统逻辑将陷入崩溃:
——编号=疯者
——疯者≠人
——人≠存在
那么,一旦疯者说“我不是编号,我是人”,系统就得处理“逻辑异常体”。
处理方式只有一个:
——抹除。
系统不允许逻辑混乱。
疯者可以疯,但不能知道自己不是编号。
**
我正要上前,被一只手死死拉住。
是马舌。
他低声说:“别认字。”
“认字就死。”
我明白了。
不是疯子怕名字。
是系统怕名字。
编号可以藏,可以绕,可以疯。
人名一说出口,就等于告诉系统:
“我还活着。”
系统就不能不杀你。
**
走廊尽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两名穿深蓝制服的警戒员走来,手持电击棍,脸上无表情。
叶浩南已经瘫软在地,不停地念着自己名字。
“我叫叶浩南……我叫叶浩南……”
“叶浩南是我……”
“她还在找我……”
警戒员二话不说,一人一边将他架起。
他拼命挣扎,大喊:“你们不能删我!我还活着!”
电击棍啪一声,贴在他脖子上,他全身一抽。
但嘴还在动:
“我叫……”
啪——第二下。
这次,他不动了。
嘴也不动了。
脚被拖着,拖出了疯者通道,拖进楼道深处一扇铁门里。
门关上的声音,像一口井被合上。
再也听不到一滴水。
**
我站在原地,双手发抖。
郑天柱拍了拍我的肩:
“你刚才如果喊他一声名字,你也会一起消失。”
我咬牙:“我们不能就这样看着他被带走。”
“你能做什么?”他反问,“把名字写回来?”
我顿住。
他接着说:
“疯者是不能记人名的。”
“但疯者可以——记编号下面的‘声音’。”
“声音,是疯者唯一能留下的‘人痕’。”
“你要记住的,不是‘叶浩南’。”
“是他说话的方式,是他喊名字的节奏,是他最后望向你的眼神。”
“那就是——疯者语法里的‘人名存证’。”
**
那一夜,我梦见无数编号在空中漂浮,像电线杆子贴的通知单。
每张上面,都写着一个人曾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不是名字,是声音。
我在梦里拼命记下它们:
q-K210:“我老婆还在等我……”
q-J031:“别删我……求求你……”
q-m011:“我还在这……我没走……”
声音,比名字还真。
因为它不是文字。
系统删不掉“疯者的声音”。
**
第二天清晨,编号审核正式开始。
每个疯者被逐一带入审查室,关门五分钟,再放出来。
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没有再出现。
疯者不问。
疯者只看。
我看到马舌用脚在地砖上划了一道弯线。
那是疯者语法里的“再也不回”。
我也学着划了一道。
地砖冰凉,像叶浩南被带走的那一夜。
**
我回到床铺,从床板下拉出那张名单。
我在q-K210那一行下,写下三个字:
“叶浩南。”
我知道系统不允许这个名字存在。
那我就写在疯者语法的最后一页。
写在疯者语言系统的“非逻辑区”。
那里,是系统查不到的地方。
也许有一天,它会被人看见。
那个人,会读出这些声音,会唤出这些名字,会告诉世界:
“编号下还有人。”
“疯者没疯。”
“是这个世界疯了。”
**
我合上名单册,深吸一口气。
今天之后,编号还会继续被删。
名字还会继续被忘。
但只要疯者还活着。
疯者语法就不会死。
我把手贴在铁门上,低声念:
“我记得你,叶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