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风与字
车子驶离公路时,苏念安正趴在后座的安全座椅里数云朵。三岁的小姑娘刚学会把“像”和“像小狗”这样的比喻挂在嘴边,此刻正奶声奶气地宣布:“那个云像爸爸放的风筝。”
啊玉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女儿,她额前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和啊玉如出一辙的眉眼。副驾驶座上的钟华正低头调试相机,闻言笑着回头:“等会儿让爸爸给你放个比云朵还大的风筝好不好?”
“好!”苏念安把小胖手拍在车窗上,指节被晒得温热。
草原在七月铺成绿色的海,远处的风车转得慢悠悠的,像谁遗落在天边的玩具。啊玉停好车解开安全带时,钟华已经抱着女儿踩进了没过脚踝的草里。风卷着蒲公英掠过她的裙摆,苏念安咯咯地笑,伸手去抓那些白色的小伞,结果扑了个空,跌坐在钟华怀里。
“慢点跑。”啊玉拎着风筝跟过来,指尖触到钟华的肩膀时,两人都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便利店的暖光灯下,老板递来的热饮还冒着热气,钟华突然说:“等念安大点,带她来草原吧。”那时苏念安刚满周岁,抓着周岁宴上那个刻着“念安”二字的长命锁啃得正香。
“爸爸,风筝!”苏念安的声音把回忆扯回眼前。啊玉蹲下身拆开风筝线轴,竹骨绷开的瞬间,印着向日葵图案的风筝面在风里簌簌作响。钟华抱着女儿退开两步,看着啊玉逆风奔跑的背影,突然发现他鬓角多了根白发。
“跑快点!”她扬声喊道。风把声音送出去很远,惊起几只停在草叶上的蚂蚱。
风筝摇摇晃晃地升起来,线轴在啊玉手里转得越来越快。苏念安挣扎着从钟华怀里滑下来,跌跌撞撞地拽住线轴的另一头,小脸上沾着草屑也不在意。“飞起来啦!”她蹦跳着拍手,风筝尾翼扫过她的头顶,带起一阵蒲公英的绒毛。
钟华坐在野餐垫上翻背包时,指尖触到个硬纸筒。是上周整理旧物时翻出的婚礼相册,她顺手塞进包里想给啊玉看看。相册最末页夹着张泛黄的便利贴,是便利店老板送的,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爱心,旁边写着“2019.3.17,雨夜留客”。那天他们躲雨时,老板指着监控屏幕笑:“你们三个站的位置,影子刚好拼成颗心。”
“在看什么?”啊玉不知何时走过来,线轴被苏念安拖在地上,小姑娘正追着蝴蝶跑远。他在钟华身边坐下,目光落在相册里那张三人合影上——婚礼当天他们站在教堂门口,摄影师捕捉到夕阳把影子拉成长长的线,恰好交叠成爱心的形状。
“还记得这个吗?”钟华指尖划过便利贴,“老板说这是最好的新婚礼物。”
啊玉的视线移向远处的风车。那些白色的风车立在草原边缘,叶片上印着小小的字,是去年公益活动时孩子们画的。他突然想起林婉清发来的邮件,照片里她站在非洲的草原上,身后的风车印着“平安”二字。“婉清说,她那里的风也很大。”
“嗯,”钟华把女儿抱进怀里,苏念安正把玩着一个小风车,塑料叶片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念安”,是啊玉昨天用小刀一点点划上去的,“她说下个月带孩子们来这边看看。”
风突然变大了,远处的风筝挣扎着往下坠。苏念安尖叫着跑过去,小小的身影在绿色里像朵跳动的小黄花。啊玉起身追过去时,钟华举着相机按下快门——男人弯腰扶住女儿的瞬间,风把他们的影子吹得和远处的风车重叠,叶片转动时,“平安”和“念安”的字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
“妈妈快看!”苏念安举着小风车转圈,叶片上的字被风吹得模糊,“风车在跟风筝说话!”
钟华望着父女俩的背影,突然明白林婉清那句话的意思。去年视频时,林婉清指着身后的风车笑:“你看,风会把思念吹到该去的地方。”那时她刚结束一场公益讲座,眼角的细纹里盛着草原的阳光。
啊玉把风筝线重新缠好时,发现线轴上缠着根蒲公英的绒毛。他想起二十岁那年,在大学的草坪上,他也是这样帮钟华放风筝,林婉清坐在旁边翻书,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响。那时他们总说未来太远,却在无数个这样的午后,把对彼此的惦念藏进风里。
“爸爸,饿了。”苏念安拽着他的衣角晃悠,钟华已经把三明治摆好在餐布上。阳光透过云层落在餐布上,把三人的影子叠成小小的团,像颗被阳光晒暖的石头。
“尝尝这个,”钟华把火腿片塞进女儿嘴里,“婉清阿姨寄来的奶酪做的。”
啊玉咬了口三明治,奶酪的奶香里混着阳光的味道。他看向钟华,发现她正盯着远处的风车出神,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风又起时,远处的风车转得更快了,那些印着字的叶片在风里连成模糊的光带,像是谁用阳光写了封长长的信。
苏念安吃饱了就开始犯困,趴在啊玉怀里打哈欠。钟华收拾东西时,发现啊玉的笔记本掉在草里,扉页上写着一行字:“风会记得每一个方向。”那是林婉清送他的毕业礼物,如今旁边多了行小字,是钟华的笔迹:“我们也是。”
夕阳把草原染成金红色时,他们准备返程。啊玉把睡着的女儿放进车里,回头看见钟华正把风筝收进包里。风筝面上的向日葵被风吹得微微起伏,像是还在朝着太阳的方向生长。
“走吧。”钟华握住他的手,指尖相触时,两人都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便利店的玻璃上雨珠蜿蜒,他们三人挤在小小的屋檐下,听着雨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以为那样的时光会永远停驻。
车子驶离草原时,苏念安在梦里咂了咂嘴。后视镜里,那些风车还在慢慢转动,叶片上的字迹被夕阳描上金边。啊玉突然轻声说:“明年带婉清来这里放风筝吧。”
钟华点头时,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带着草原的青草香。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风正穿过时光,把三个年轻人的笑声吹到此刻的草原上,和苏念安的梦呓、风车的转动声混在一起,在辽阔的天地间,酿成最温柔的回响。
远处的风车还在转,像是在说:有些情谊,从来不会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