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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底墨痕》

美术馆的西展厅总带着股陈年纸张的气息。沈砚之踩着午后三点的阳光走进来,皮鞋跟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惊得窗台上的绿萝抖落了片枯叶。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棉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上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初学书法时,被父亲的镇纸砸出来的。

展柜里的唐代石砚被顶灯照得通透,青灰色的砚台边缘泛着层温润的包浆,像被人反复摩挲过的和田玉。最让沈砚之挪不开眼的是砚心的凹痕,月牙形的弧度里沉着淡淡的墨渍,不是新墨的亮黑,是掺了岁月的灰,像蒙着层薄纱的夜空。

“以前的书生握着笔,是不是也总在这磨墨?”他对着玻璃喃喃自语,右手不自觉地抬起,食指与拇指虚虚捏着,手腕轻转,仿佛指间正悬着支狼毫笔。指腹在空中划出半圆的轨迹,恍惚间,砚台里竟像真的漾起圈墨晕,一圈叠着一圈,漫到砚边时又轻轻退回去,留下湿润的痕迹。

旁边的讲解员正给旅行团介绍北魏石碑,声音隔着展柜飘过来:“……这方凤字砚出土于长安城西的唐墓,墓主人是位不得志的文人,棺木里还陪葬着半部《论语》……”

沈砚之的指尖顿在半空。他想起自家书房那方民国老砚,是祖父传下来的,砚底刻着“守拙”二字。小时候看祖父磨墨,总要搬个小板凳守在旁边,看清水滴进砚台,墨锭转着圈晕开,把水染成浅灰、深灰,最后变成化不开的浓黑。祖父说:“磨墨要心诚,墨才能有魂。”

他凑近玻璃,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凉的表面。石砚的右下角有道细微的磕碰,像被什么硬物砸过,缺口处的陶土比别处更白些。这让他想起去年在潘家园见到的那方残砚,摊主说是什么明代的物件,砚边缺了个角,据说是“文革”时被红卫兵用锄头砸的。当时他摸了摸那道缺口,指尖传来的凉意里,好像裹着个文人破碎的梦。

展厅的人渐渐多了。有个穿汉服的姑娘举着相机,对着石砚左拍右拍,裙摆扫过沈砚之的鞋尖。他往旁边让了让,目光却没离开砚台。阳光在砚心的凹痕里流动,那些淡淡的墨渍忽然活了过来,像一群黑色的小鱼在水里游弋。

二十岁那年,他在杭州的文房四宝店见到过类似的石砚。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从樟木箱里捧出砚台时,手指在砚边的包浆上轻轻摩挲:“这是端溪的老坑石,你看这‘冰纹冻’,像不像初春的湖面?”他当时不懂什么冰纹冻,只觉得砚台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像揣着块凉丝丝的玉。

后来那方砚台被他买了下来,花掉了三个月的伙食费。在美院的宿舍里,他总在熄灯后点着蜡烛磨墨,墨锭在砚台上转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桑叶。有次系主任查寝,撞见他在临摹《兰亭序》,砚台里的墨还冒着热气。“年轻人有这股劲是好的,但别伤了眼睛。”主任说着,却帮他把蜡烛调亮了些。

“先生也喜欢这方砚?”穿汉服的姑娘忽然转过头,发间的银簪在灯光下闪了闪。她指着砚台的边缘,“你看这圈磨损,定是磨了几十年才有的。我爷爷说,好砚台是有记忆的,能记下磨墨人的心事。”

沈砚之笑了。他想起去年在苏州见到的老书法家,八十多岁了,每天早上还雷打不动地磨墨写字。老人的手有些抖,磨墨时墨锭总在砚台里打晃,可写出的字却力透纸背。“我这手啊,年轻时能悬腕写小楷,现在不行咯。”老人叹气时,沈砚之看见他的指腹上结着层厚厚的茧,像老树皮一样粗糙。

姑娘的相机忽然“咔嚓”响了一声,把沈砚之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发现石砚的砚池里有个极小的印记,像是刻上去的,又像是被墨锭磨出来的。仔细看时,竟像个“月”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像初学写字的孩童刻下的。

“这会不会是以前的主人刻的?”姑娘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说不定是个怀才不遇的书生,在砚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盼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

沈砚之没说话。他想起祖父临终前,把那方“守拙”砚交到他手里,说:“这砚台陪了我五十年,磨过的墨能染黑半条河。你要记得,字是写给自己看的,不是给别人评的。”当时祖父的手凉得像块冰,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傍晚的霞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给石砚镀上了层金红。沈砚之还站在展柜前,皮鞋跟已经在地上磨出了浅浅的印记。旁边的保安换了班,新来的小伙子手里攥着本《唐诗三百首》,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翻了两页。

“师傅,这砚台里的墨,放了一千多年还能用来写字吗?”小伙子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他指着砚心的墨渍,“我奶奶总说,老物件是有灵性的,放得越久,灵气越足。”

沈砚之被逗笑了。他想起自己刚学书法时,也问过父亲类似的问题。当时父亲正在磨墨,墨锭转得飞快,砚台里的墨像团旋转的乌云。“傻小子,墨干了就成了灰,哪有什么灵性?”父亲说着,却把刚磨好的墨汁倒进个小瓷瓶里,“不过这砚台倒是能养,你对它好,它写出的字就有精神。”

他抬手对着石砚比划了个提笔的姿势,手腕悬在半空,指尖微微用力。恍惚间,砚台里的墨渍真的泛起了涟漪,墨香顺着玻璃的缝隙飘出来,不是松烟墨的清苦,是带着点甜的桐烟香,像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祠堂里闻到的味道。

那年他十岁,跟着祖父去祠堂祭祖。族里的老先生们正在写族谱,八仙桌上摆着七八方砚台,墨香混着檀香,在空气里绕来绕去。有个白胡子老头把他拉到身边,让他握着毛笔在废纸上写字。他的手太小,握不住笔杆,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出个个黑团。“没关系,慢慢来。”老头笑着,用沾了墨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写了个“砚”字,痒痒的,暖暖的。

“先生,您也是写字的?”保安小伙子凑过来,眼睛盯着沈砚之悬在半空的手。“我看您这姿势,跟电视里的书法家一模一样。”

沈砚之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挥毫的余韵。他想起上个月在书法展上,有个年轻人拿着他的字问:“沈老师,您这字里的墨韵,是用什么牌子的墨汁调出来的?”他当时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磨墨的砚台抱了出来,让年轻人闻了闻砚底的墨香。

“好墨是磨出来的,不是调出来的。”他对小伙子说,目光又落回展柜里的石砚上。阳光渐渐淡了,砚心的墨渍像沉进了水里,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支笔从时光深处伸出来,蘸着这千年的墨,在宣纸上写下不朽的诗行。

闭馆的音乐响起时,沈砚之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三个小时。展厅里的人渐渐散去,穿汉服的姑娘临走前朝他挥了挥手,银簪在暮色里闪了最后一下。保安小伙子开始拖地,拖把划过地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在纸上晕开的墨。

他走到展柜的侧面,这里能看到石砚的底部。标签上写着“唐·凤字砚”,下面还有行小字:“1972年长安城西出土”。他忽然想起考古报告里说,这方砚台出土时,旁边还躺着支朽坏的毛笔,笔杆上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竹骨,像个瘦骨嶙峋的文人。

有个戴白手套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准备给展柜换灯。她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方砚台是我们馆里的宝贝。”她笑着说,“去年有个日本的书法家来,对着它鞠了三个躬,说这是‘活着的墨魂’。”

沈砚之点点头。他见过日本的古砚,大多小巧精致,不像这方唐砚,粗粝中带着股大气,像盛唐的诗,豪迈里藏着温柔。他想起在奈良的正仓院,看到过一方唐代的螺钿砚,镶嵌的螺钿在灯光下闪着七彩的光,可他总觉得,那砚台里少了点什么——少了这方凤字砚里的墨痕,少了磨墨人留下的温度。

工作人员换好灯,展厅里亮堂了许多。石砚的砚心被照得清清楚楚,那些淡淡的墨渍忽然显出了层次,像老树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时光。沈砚之忽然明白,这砚台里藏着的,不只是墨,还有无数个清晨的微光,无数个夜晚的烛影,无数个握着笔的手,无数个未说出口的梦。

他抬手,对着石砚轻轻鞠了一躬。这个动作让正在收拾东西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理解的微笑。在这个博物馆里,总有些人和物,会在某个瞬间产生跨越千年的共鸣,像墨滴入砚,自然而然,却又惊心动魄。

走出美术馆时,天边已经挂起了月亮,像枚被墨染过的玉盘。沈砚之摸了摸腕骨上的疤痕,那里还留着镇纸砸过的钝痛。他想起祖父的砚台,此刻应该正躺在书房的案头,砚池里的墨渍或许已经干了,但只要滴上清水,磨上几圈,定能晕开浓浓的墨香,像千年以前,那个唐墓里的书生磨出的第一滴墨。

他加快了脚步,想赶紧回家。他要在月下磨墨,写一幅字,写给那方在展柜里静静躺着的凤字砚,写给千年前那个握着笔的书生,也写给自己——那个在墨香里长大,永远不会忘记初心的自己。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沈砚之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像从千年前飘来的一声叹息,轻柔,悠长。而美术馆的西展厅里,那方唐代的石砚依旧静静地卧在展柜里,砚心的凹痕里,淡淡的墨渍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懂它的人,来听它讲那些关于墨与笔,关于时光与心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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