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自从温承岚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廷阳就一直在原地踱步徘徊,脚底都要磨起火星子了。
吴厌与宁归悦则分别靠在树上大眼瞪小眼,各有各的忧虑。
廷阳眼看着天由亮变黑,不多时恐怕又要变白了,他一拳打在树干上,“不管了,再过半个时辰,无论如何,我要上去寻。”
吴厌点了点头,宁归悦抿了唇,却也没说什么。
就在这时,山路间蹿出了一个身影。
“是陛下!”廷阳反应最快,喊出声时眼便红了。
温承岚不动声色将袖口间层层叠叠覆盖的血迹往里藏了藏,“这位……便是,玄邬族老。”
三人看着玄邬从头到脚的潦草,也许世外高人就是这般,犹豫片刻,对着玄邬拱手致谢。
“不要管虚礼了,我们快回元氏。”
玄邬一个“回”字用得十二分自然,仿佛他也是元氏中人一般。
且他的迫切比起在救人,好似更在要去元氏。
众人应下,吴厌推了轮椅出来,玄邬摇摇头,“他现在可坐不住,能有意识就很奇迹了。”
“无妨。”温承岚一手扶上轮椅,试着探过去,“多谢族老相救。”
他当然得坐轮椅,他还要去见昭昭,他要亲眼看着她醒来……
玄邬本就不是什么好心人,见温承岚执意如此,也不多劝,顺着让他坐在轮椅上。
温承岚青白色的衣袍几乎要看不出原色,殷红交杂,廷阳和吴厌见了皆变了脸色。
“不用急着谢我,老夫是有条件的。”
玄邬眼珠转了转,一路的探听,他自知这一行人,与桂三关系都不错,特别是那等着救元惜昭和桂三关系颇深。
这不是实打实的回心转意秘药吗?还要什么。
宁归悦抢先一步,“前辈肯救惜昭,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玄邬爽朗一笑,“甚好甚好!”
到云川时,天已大亮,廷阳推着温承岚下去,“陛下,先给您梳洗上药。”
温承岚按住轮轴,“不用。”
廷阳也知这个节骨眼,定是劝不了温承岚,遂作罢。
看着温承岚周身的狼藉,他不敢想象,温承岚是怎么……
“诶?快带老夫去梳洗一番。”玄邬听了点耳旁风,突然看了看自己周身,脸色不大好。
吴厌打量着玄邬,怎么看也不像是十分注重外表之人。
宁归悦也心急,心想着怎么这会儿人命关天想起来要梳洗了。
不过若非知道他的身份,乍见玄邬这般模样确是会认成大街上的乞丐。
正犹豫着要带他分去哪间厢房。
桂三杵着簪花木杖迎来了,她低头行礼“陛下,一路辛苦。”
温承岚道:“在此不必称我为陛下了。”
温承岚有意停顿了一会儿,缓了口气,以免暴露自己身体的虚弱,强制让他回去休息。
“这便是玄邬族老。”
听到这个名字,桂三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讶意,不过在她抬头之时,已收敛了神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玄邬身上,而玄邬不知为何一个劲儿抬着破烂的粗布袖子想挡住自己的面容。
颇有些滑稽之感。
桂三无波无澜,诚恳道:“请玄邬族老搭救小昭。”
诚恳客气到两人好似真是第一次见面。
玄邬率先按耐不住了,隔着袖子闷声,“姝尹,你……”
你不认得我了?玄邬说不出口。
姝尹是桂三的闺名,几乎只有族中同辈的人知道,宁归悦吃了一惊。
南疆那么多族老,竟刚好是与桂三相识的。
桂三没看他一眼,还是客客气气,“我乃元氏族长桂三,族老冒犯了。请玄邬族老搭救小昭。”
桂三再重复一遍,玄邬激动之下,放下了袖子,“我救,我立刻就去救,救完后你我好生聊聊。”
桂三不置可否,这人到最后还是在骗她,和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聊的。
好说不说,一行人在桂三带领下去了冰室。
真正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元惜昭,还有守在一旁的缪朵,玄邬顿时严肃起来。
“圣女,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玄邬一眼注意到缪朵眼角处的蝴蝶纹,多年不见,过去抱着他撒娇的小姑娘长大了,只是,好像过得很是波折。
缪朵猛然抬头,看着眼前之人,眼眶湿润起来,“族老……终于见到您了!”
“一言难尽。”
缪朵走到玄邬面前,行了南疆的礼节,“我本意先将元姐姐炼为药人,以保她生命力消耗最小,得以续命。但她反抗意识过强。”
“危急之际,只好给她服了圣蛊,如今只剩一日,还请族老全然激发圣蛊之力。”
听到炼为药人,玄邬下意识看向桂三,却见桂三平静如水,好似真没有任何在意之处。
玄邬听明时限,面色肃穆,“那便开始,留下缪朵,你们都出去。”
“玄邬族老……我要留下。”温承岚一进来,目光便没离开过元惜昭。
厚厚的裘衣暂且遮盖了他内里的狼藉,看着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
玄邬点头,“嗯,你是该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都知时间宝贵,其他人不多言,出去等着。
桂三走出去前,转身看了眼玄邬,“多谢玄邬族老。”
嘴上说着谢,语气中却不乏有警告之意。
玄邬心头一酸,“你放心。”
冰室中只余玄邬、缪朵、温承岚三人。
玄邬望着温承岚认真道:“你可知,她醒来会忘了内心深处最深刻的情感之人,而激发圣蛊,她的七情六欲皆会被压制,她若强行生了七情六欲,便会被反噬,经历噬心之痛。”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会忘了你,即便记得……”
玄邬话还未说完,温承岚便坚定回道:“无碍,我只要她活着便好。”
他眸光流转,“她摆脱我,乃是极好的……”
尾音发颤,到底泄露了他翻涌的心绪。
“南疆蛊术无双,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定会意外之时,能否有法子让她不受反噬之痛。”
玄邬看着温承岚,越发觉着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明明知道对自己没任何好处,还一心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玄邬有些好奇,他能做到何种程度:“圣蛊反噬无解,但可转移他人之身,你可替她受罪。”
“那便是极好的,烦请族老运作。”温承岚连声应下,眼底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玄邬挑眉,“你确定?日后她若起了心念,大喜大悲或是其他,你皆会受噬心之痛,非常人能忍。”
缪朵全程听着,心里颇是矛盾,没有说话。
温承岚注视着元惜昭,“我这副残躯,也就还能为她有这点价值了。”
“我只愿她安好。”他目光落在元惜昭身上,
“只愿她之苦难皆应于我身,我之幸免皆傍于她身。”
“于她,我万死不辞。”
缪朵神色复杂看着温承岚,心中多了几分惋惜,若单论对错,似乎论不明白。
只是过错,终究便是错过……
玄邬轻叹一声,“要是老夫从前有你这个觉悟,该多好。”
玄邬冲着缪朵点点头,“开始吧,圣女护法,如他所愿。”
自从以为元惜昭身陨后,温承岚一直浑浑噩噩,此刻亲眼看着,亲身经历着救元惜昭回来,他才对世间恢复了实感。
一番动作结束后,玄邬就地盘腿调理了浊息,不多时睁开眼,“好了,要不了一炷香,她便会醒来。”
温承岚正不动声色忍着痛,一天一夜滴水未尽,一身的伤口,他还能坐着全靠意志支撑。
凭着一股想见元惜昭的心念强撑着。
他心里知道她该走了,他不该出现在元惜昭面前,可只觉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眷恋不已,始终未动作。
“元姐姐!”缪朵惊喜的呼声传来。
他亦第一时间看到那灿若星辰的眼眸微微一颤,缓缓睁开,元惜昭不习惯揉了揉眼,坐了起来。
脸色逐渐红润起来,明媚的眉眼在冰晶衬托下格外精致动人。
温承岚心中一慌,手足无措转着轮椅背过身去,要出去,地面都是冰晶,难免阻碍轮轴滑动。
元惜昭听到动静,便最先望去,她不明所以,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方,而周围三个人,她就认识一个。
她揉了揉眉心,“缪朵,我这是怎么了?这是哪?”
平淡如水的声音一出口,她略觉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又说不清道不明。
听到久违的声音,缪朵欣喜若狂,张开双臂抱住元惜昭,带着哭腔,“元姐姐,你病了,睡了好多天,不过找了玄邬族老为你治好啦。”
感受到满怀的温暖,元惜昭心里闪过一点异样,眨眼间,又探不着半分痕迹。
于此同时,温承岚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中,用了全部的力气忍着不管心口泛起一阵的疼痛。
“圣女,别太激动,别忘了她不宜……”玄邬没有错过温承岚陡然一颤,提醒道。
缪朵半是高兴半是伤悲,高兴元惜昭醒来,因自己的拥抱牵动了心绪,难过在任何心绪都会害了元惜昭…虽说多算害了温承岚。
终归,她都不能与往常一样对元惜昭肆无忌惮。
“是前辈救了我吧,多谢。”元惜昭看向玄邬,拱手道。
玄邬暗叹这圣蛊果然不同凡响,这如此平静,语调未有分毫区别的道谢,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元姑娘客气。”他想了想,“我与桂三交好,帮姑娘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缪朵第一回知道,原来玄邬族老背地里脸皮挺厚的,别的不知道,她是没有看出他与桂三奶奶交好。
元惜昭大概弄清了事由,只余那坐在轮椅上的一人没有说话,甚是奇怪一直背对着她,像被定在了原地的一尊塑像。
她向缪朵投去询问的目光,“这位阁下是?”
“咯吱!”轮轴上温承岚的手一抖,轮轴顿时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
“他啊…他是……那谁…对了…”缪朵正在疯狂找补。
温承岚没有转身,声音格外低沉,“元姑娘,我是桂三奶奶新收的徒弟,刚好进来送药。”
缪朵疯狂点头,“对,元姐姐,他本是来元氏求医的,后桂三奶奶让他留下来了。”
元惜昭不知为何,会有一种迫切的冲动想看看这人的正面,但又觉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哦。”她开口道:“我也算桂三奶奶的徒弟,你便算我半个师弟,你叫什么名字?”
元惜昭又等了那座“塑像”半天,才见松动。
“我叫温承岚。”
天知道,温承岚费了多大力气,才让自己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强自镇定。
元惜昭轻轻呢喃重复一句,“温承岚?”
心里那一闪而过的异样随着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元惜昭微皱了下眉,她本想说夸一夸这个名字。
全然失去了兴致。
这回疼痛虽也只是一阵而过,却格外尖锐。
温承岚一手捂住了心口,死死咬着唇,还是挺直了身体,不至于让人从后面看出异样。
元惜昭见这奇怪之人好像没有打算和她多言,不再作声。
玄邬瞥了眼温承岚,“元姑娘,老夫和他先出去,告知其余人你醒了。”
元惜昭活动着手腕,“好。”
玄邬果断快速将温承岚推出去,“你不该告诉她你的名字。”
轮椅上的人没说话,玄邬侧头去看:“你怎么了?”
见元惜昭醒来,出了冰室,温承岚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怦然断了,他只觉连眼皮越来越沉。
“咳咳咳……”他脱力陷下去,骤然捂住唇。
裘衣的毛领上再添殷红,咳着咳着,他竟是呕出两口血来。
“这位阁下是谁?”“温承岚?”
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元惜昭的话,他倒在轮椅背上艰难喘息着,嘴角染了血,格外红。
他的昭昭啊,果然忘了他……
她醒来便好,醒来便好。
为何?明明在此之前便知道,为何还是会那么疼?
再也没有了,无人会兴高采烈地唤他“阿岚”,无人会坚定地挡在他的面前愤愤不平……
那些回忆,那些爱恨,从今往后,只余他一人守着,怀念着,唱此一番独角戏。
他任凭黑暗席卷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