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泾姚家的覆灭,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刺穿了整个江南士绅阶层最后一层虚骄的硬壳。
如果说,顾、王两家祖宅被焚,带来的是对“流寇”暴行的恐惧;那么,姚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以“谋逆”罪名,用官军的力量,被彻底抹去,带来的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国家暴力机器的绝对绝望。
恐惧,在发酵。
但当恐惧达到极致,当所有退路都被堵死,它便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会蜕变为一种鱼死网破的疯狂。
曹化淳显然很懂得如何催化这种疯狂。
在姚家被公开处刑的第三天,一份由钦差行辕发出的、盖着东厂与钦差大臣两方大印的《协理剿匪劝捐簿》,被锦衣卫缇骑和东厂番役,送到了江南所有排得上号的望族门前。
这已经不是商议,不是勒索,而是最后的通牒。
每一本“劝捐簿”上,都用清秀却又冰冷的小楷,详细列明了该家族需要“捐献”的田产、商铺和金银的具体数目。
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家族都伤筋动骨、甚至元气大伤的天文数字。而更为致命的是,在数额之下,还用朱笔,看似不经意地附上了一条摘自王、顾两家账册的、关于该家族某桩不法之事的罪证摘要。
图穷匕见,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钦差给出的期限是——五日。五日之内,财物入库,或可保全家性命。五日之后,若数目不齐,横泾姚家,便是前车之鉴。
一时间,整个江南,愁云惨淡,风声鹤唳。无数豪门府邸之内,终日传出压抑的哭嚎与绝望的争吵。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之下,一股更为汹涌、也更为危险的暗流,正在杭州西子湖畔,一处不起眼的别院之内,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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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名为“晚香圃”,主人是致仕告老还乡的前任应天巡抚,在整个江南士林中都享有极高声望的乡贤——沈逸。
此刻,别院的花厅之内,聚集了来自苏、杭、松江、常州等地的十余位核心士绅代表。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跺一跺脚,便能让地方经济抖三抖的巨擘。但现在,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比死囚还要难看。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王锡风那如同风箱般破败的喘息声。这位昔日的江南士绅领袖,在接到那本“劝捐簿”后,便彻底垮了,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诸位,”沈逸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腰杆却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今日请诸位来,非为哭丧。王公心气已散,但江南,不能散。我等,更不能坐以待毙。”
“沈公,非是我等不愿抗争,”一位松江府的代表苦涩地说道,“只是……那曹阉和他的鹰犬,手段太过酷烈,根本不与我等讲半句道理。我等……我等如鱼肉,他为刀俎,又能如何?”
“是啊,他手握天子剑,又有万余精兵。我等纵有万贯家财,也只是待宰的肥羊罢了。”
沈逸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哀叹,待他们说完,才冷笑一声:“肥羊?不,诸位错了。在他曹化淳眼中,我等连肥羊都算不上。肥羊宰了,还能吃肉。而他,是要将我等的肉放干了血,剔光了骨,再将骨头砸碎了,熬出油来,点灯!”
他站起身,踱步到厅中,声音陡然变得激昂:“诸公可还记得万历朝的辽东矿监,高淮?”
“高淮”二字一出,在场的所有人,脸色皆为之一变!
那是一个刻在所有士大夫骨子里的、代表着“阉党之祸”的耻辱符号!
沈逸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众人耳边回响:“那高淮,假借皇命,在辽东横征暴敛,初为银,后为铁,再为军资,终至兵饷!逼得辽东军民怨声载道,数次哗变,边防糜烂,终成建奴崛起之大患!今日之曹化淳,所作所为,与那高淮,何异?!”
“他今日要我等的家产,美其名曰‘劝捐’。明日,便能以‘抗捐不力’为名,要我等的性命!待我等家财散尽,人头落地,他便可携搜刮的亿万民脂民膏,回京向天子邀功!而我江南,将田园荒芜,百业凋敝,沦为人间地狱!到那时,史书工笔之下,只会写‘江南士绅,贪鄙无厌,抗拒国法,致使民变’!我等将永世背负骂名,万劫不复!”
“诸位!”沈逸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当今天子,或被奸邪蒙蔽。我等若坐以待毙,任由这‘江南高淮’为所欲为,是为不忠!若能效仿古之义士,起兵清君侧,诛杀曹、刘二贼,将江南民意,用血,写成奏章,上达天听,或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非谋逆!”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乃是为国除奸,为民请命!”
他看着众人那渐渐燃起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足以让所有人抛弃幻想、同仇敌忾的口号:
“此非亡天下,乃亡我等之家!”
这句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花厅内早已被压抑到极致的火药桶!
“沈公说的是!跟他们拼了!”
“与其屈辱地死,不如轰轰烈烈地活一次!”
“对!杀不了皇帝,还杀不了一个阉人吗?!”
看着群情激愤的众人,沈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知道,人心,可用了。
他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开始冷静地、条理清晰地,布置他那酝酿已久的、周密而又庞大的计划。
“诸位,匹夫之勇,不足成事。我等要的,不是一场简单的刺杀,而是一场席卷整个江南的‘风暴’!要让朝廷,让天子,都为之震动,不敢再小觑我江南之力!”
“第一步,合纵连横,团结一切可团结之力量!”沈逸伸出一根手指,“曹化淳清查漕运,严打私盐,早已让数十万漕工、盐贩生计断绝,怨气冲天。陈兄,你家世代经营盐业,与那些私盐枭首素有来往,此事由你负责,用银子,告诉他们,只要杀了曹化淳,朝廷无暇南顾,他们的好日子就回来了。”
“吴兄,你家的船队遍布运河两岸,漕工行会之中,你一言九鼎。此事,便交给你。告诉那些纤夫船工,钦差不死,他们便永无复工之日,一家老小便只能活活饿死!”
“还有,城中的白莲教、罗教等秘密会社,他们与东厂本就是死敌。派人去联络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愿意出钱出粮,助他们‘替天行道’!”
“第二步,制造舆论,煽动民心!”沈逸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派我们豢养的所有说书先生、戏班子,去城中各个角落,日夜不停地传唱‘曹屠夫’和‘高淮再世’的新戏!将所有米价上涨、商铺倒闭、百姓失业的罪责,全部都扣到钦差的头上!我们要让苏州的每一个百姓都相信,曹化淳,就是导致他们活不下去的根源!”
“第三步,军事部署!”他走到一张巨大的江南地图前,“贿赂、策反地方卫所的中下级军官,让他们在事发时,紧闭营门,‘约束士卒’。同时,以我等各家豢养的家丁、乡勇为骨干,以被煽动起来的漕工、盐贩、流民为主力,组成一支庞大的‘靖难义军’!”
“最终目标,”沈逸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苏州府的地图上,“十日后,乃是端午佳节。苏州百姓有赛龙舟、观潮的习俗。我们就以‘观潮’为名,号令四方,同时起事!封锁运河,攻占府库,以雷霆之势,围攻钦差行辕!务必将曹化淳、刘宗敏、陆文昭等核心人物,一网打尽,枭首示众!”
一套周密、狠辣、且极具可行性的计划,从沈逸的口中缓缓道出。在场的所有士绅,无不感到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与此同时,钦差行辕。
陆文昭正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眉头紧锁。他面前摊开的,并非是那些豪族的账册,而是一些由东厂密探从市井各处搜集来的、看似毫不起眼的情报。
“城南米价,五日内无故上涨两成……”
“漕工行会,近来夜间集会频繁,似有异动……”
“茶楼酒肆,开始流传一首名为《新高淮》的歌谣……”
一条条看似孤立的情报,在陆文昭那颗已经彻底“黑化”的大脑中,被迅速地串联、整合,最终,形成了一个令他感到脊背发凉的推论。
他立刻拿着整理好的情报,求见了正在研究如何对王锡风进行最后“收割”的曹化淳与刘宗敏。
“督主,大人,”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学生以为,江南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或有滔天的暗流正在汇聚。这些士绅,不像是被宰杀的猪,更像是被逼到墙角的狼,随时可能反咬一口!”
刘宗敏听罢,不以为意地冷笑道:“一群土鸡瓦狗,还能翻天不成?正好,他们不闹,本官还没由头将他们一网打尽!”
曹化淳也点了点头,近来一连串的胜利,让他这位老成的东厂提督,也生出了一丝轻敌之心。他看着窗外那繁华依旧的苏州城,淡淡地说道:“无妨。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也好。本督倒要看看,他们能掀起多大的浪来。继续加紧‘劝捐’,本督要让他们的最后一丝家底,都变成陛下的军资!”
陆文昭见状,心中一沉,还想再劝,但看到曹、刘二人那自信满满的神情,他知道,多说无益。他只能躬身告退,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发浓烈。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杭州城外的钱塘江畔,数以千计的漕船,正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集结。船舱里,藏满了刀枪、火油,以及一张张因愤怒、贪婪和绝望而扭曲的脸。
一场即将席卷整个江南的巨大风暴,已在所有人的轻视中,悄然成型。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