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龙舟竞渡,艾草飘香,这本该是江南一年中最是热闹风雅的时节。然而,今年的苏州城,即便运河上依旧有几艘龙舟在应景地划过,空气中弥漫的,却不再是米粽的甜香,而是一种火药即将被点燃的、辛辣的焦躁气息。
米价,在过去半个月里,翻了三倍。城中最大的几家绸缎庄和米行,因为东家被“请”去钦差行辕“喝茶”后,再也没回来,纷纷关门歇业。数以万计的伙计、织工、船夫因此失了生计,终日游荡在街头,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与被剥夺生计的怨气。
“听说了吗?北边来的曹阉,要抢光我们江南的米,运回京城去!”
“何止是米!我听说他放话了,要让所有商铺都‘捐’出七成家产,不然就按谋逆处置!”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和万历爷那时候的矿监高淮有什么区别!”
这些真假难辨、却极具煽动性的流言,如同看不见的瘟疫,早已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发酵、蔓延,只待一个火星,便能轰然引爆。
-----
午时三刻,火星,来了。
城东最繁华的玄妙观前,一名正在耀武扬威的东厂番役,在路过一间茶馆时,异变陡生!七八名看似寻常的茶客,猛地从座位上暴起,他们手中没有兵刃,拿的却是磨尖了的竹筷、滚烫的茶壶、甚至卸下来的桌腿!
那名番役猝不及防,当场便被砸得头破血流,还未等他拔出腰刀,数根尖利的竹筷,便已狠狠地刺入了他的眼眶和咽喉!
“东厂番子当街杀人啦!”一名“茶客”在得手后,立刻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足以让半条街都听到的呼喊。
这声呼喊,如同一个信号。
几乎在同一时间,城西的锦衣卫秘密据点,突然被数十名手持火油瓶的壮汉冲击,熊熊大火冲天而起!
杭州府,正在钱塘江畔观潮的人群中,数千名头裹红巾的漕工,突然发难,他们占领了运河的各个主要关隘,用沉船和铁索,彻底封锁了这条帝国的大动脉,并打出了“清君侧,诛曹贼”的旗号!
松江府,当地的私盐集团,在一位神秘人的组织下,集结了数千亡命之徒,一夜之间,便攻占了官府的所有盐仓,高喊着“夺回我们的盐!”
常州、嘉兴、湖州……江南最富庶的几个核心府县,在这一日,几乎同时爆发了有组织的骚乱与暴动。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昆山县。
那个曾因审理陆文昭一案而被打赏了二十大板的知县,此刻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县衙大堂内团团乱转。他已经收到了苏州城内大乱的消息,也听到了城外那如同闷雷般、越来越近的喊杀声。
城外,数万名被裹挟的流民和各家乡勇,在昆山本地顾家余党和王家分支的带领下,已经将小小的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大人!贼人势大,我等……我等守不住啊!”县尉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绝望。
知县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自己完了。无论是城破被乱民杀死,还是将来被朝廷以“失地之罪”问斩,都是死路一条。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他做出了一个所有无能之辈都会做出的选择。
他下令,打开城门,向“义军”投降。
他天真地以为,这能为自己换来一条活路。然而,当叛军的头领,一位王家的旁系子弟,笑着走进县衙,接过他献上的官印后,回头便对左右下令:“此獠乃朝廷鹰犬,平日鱼肉乡里,罪大恶极。拖出去,斩了!以慰民心!”
在知县那难以置信的、悔恨交加的惨叫声中,昆山,这座距离苏州府最近的县城,彻底陷落。叛军打开府库和粮仓,散发钱粮,彻底掌控了这座城池,也切断了苏州与外界最重要的陆路联系。
噩耗,如同雪片一般,通过东厂设置在各地的秘密信鸽站,不断地传回苏州钦差行辕。
临时指挥所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陆文昭手持一支朱笔,在他面前那副巨大的江南地图上,将一个个刚刚收到的、失陷的地名,用血红的颜色,一一圈出。
昆山……陷落。
吴江……县令被杀,府库被抢。
嘉兴……卫所兵变,指挥使投敌。
松江……全境失控。
杭州……运河被断,漕运总督府被焚。
当他画下最后一笔,所有人都面色惨白地看着那张地图。他们惊恐地发现,整个江南最富庶的核心地带,已经变成了一片刺目的红色。而他们所在的苏州府,就像是这片红色海洋中,一座孤零零的、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礁石。
他们,被整个江南,包围了。
就在此时,最后的警报传来。
“报——!督主,大人!城外发现大批叛军主力,正从四面八方,向我等行辕合围而来!打着‘靖难’的旗号,为首者,正是那致仕的前应天巡抚,沈逸!”
曹化淳猛地站起身,冲到墙边,透过窗户向外望去。
只见远处的大街小巷,如同决堤的河口,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黑压压的人潮。他们高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帜,手持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最终,在行辕之外,汇聚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人海。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混乱的民众,而是一支有了初步建制,有了统一指挥的叛军主力!他们甚至从武库中,推出了几门老旧的佛朗机炮,黑洞洞的炮口,正遥遥地对准了行辕的大门。
李自成早已在墙头指挥若定,他麾下的一万忠贞营将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迅速而又冷静地进入了各自的防御位置。刀出鞘,箭上弦,行辕,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化作了一座杀机四伏的钢铁堡垒。
叛军阵前,新的领袖沈逸,在数百名精锐家将的簇拥下,立马阵前。他派人上前,用洪亮的声音,向行辕内发出最后的通牒:“交出阉党曹化淳、酷吏刘宗敏,为江南除害!否则,城破之时,玉石俱焚!”
为了测试守军的决心和火力,沈逸随即命令一支由亡命徒组成的部队,对行辕的一处相对薄弱的侧翼,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放箭!”李自成冷静地下达了命令。
“咻咻咻!”
早已等待多时的千名弓弩手,对进攻的叛军,进行了一次精准而又毁灭性的三轮齐射!箭矢如蝗,遮天蔽日!
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叛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便倒下了一大片。后续的部队,被这迎头痛击打得心惊胆战,狼狈地退了回去,在阵前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墙头之上,刘宗敏看着退去的叛军,脸上毫无喜色,反而更加凝重。他对身边的曹化淳说:“督主,他们……是在试探我们的虚实。这只是开始。”
曹化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下方那片无边无际、如同黑色潮水般的叛军,以及更远处,那早已被叛乱的烽烟所笼罩的、暮色四合的江南。
他知道,一场漫长、血腥、且看不到尽头的围城之战,正式开始了。他们这支孤军,将要面对的,是整个江南的怒火与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