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江口外,阴云低垂,海风卷着咸腥与未散的硝烟味,拍打着潜龙港临时指挥部的水泥墙。
贺星坐在一张简陋的行军椅上,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映着他铁青的脸色。
他带来的副官和中央社记者,被“妥善”安排在另一个防空洞内,美其名曰“确保中央要员安全”。
而他这位军政部长,则被陆川“盛情邀请”留在这核心指挥部,“亲身感受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真实氛围”。
这“真实氛围”,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已将他这位久居庙堂的军部大员,折磨得心力交瘁。
每一次!每一次当他试图将话题引向那支神秘舰队的具体位置、舰艇性能、人员编制,或者提出要“代表中央”视察潜龙港核心船坞、温军大海军速成班时,刺耳的防空警报必然如同催命符般准时响起!
凄厉的蜂鸣声瞬间撕裂指挥部的宁静,紧接着便是参谋们条件反射般的吼声:
“敌机来袭!方位东南!高度5500!数量80!”
“高炮阵地就位!”
“舰艇疏散!伪装网覆盖!”
“非战斗人员立刻进入掩体!”
然后,陆川便会一脸“凝重”地抓起钢盔,歉意地对他说:“贺部长!军情紧急!失陪!周副官!务必保障贺部长安全!” 随即头也不回地冲向他自己的指挥位置。
贺星只能被周卫国“半请半架”地带入更深、更闷、散发着土腥味的防空洞深处。
头顶是沉闷的爆炸声和岸防高炮连绵不绝的怒吼,脚下是大地传来的微微震颤。
他带来的那些“视察”、“指导”、“整合”的腹稿,在真实的战争轰鸣面前,苍白得可笑,一次次被憋回肚子里,化作满腔无处发泄的屈辱和怒火。
他也曾强压怒火,在警报解除后,试图“体察下情”,要求去高炮阵地“慰问官兵”。
结果,刚走出掩体,警报又响了!
仿佛日军的侦察机就蹲在云层里专门盯着他!
他也曾要求查看舟山战役的详细战报和缴获文件,陆川倒是爽快,立刻命人抬来几大箱沾着硝烟、甚至还有弹孔和血迹的日文文件、图纸。
可不等他细看,警报又响!文件被参谋们手忙脚乱地塞回箱子抬走“保管”……
半个月下来,贺星别说摸清陆川的底细,连那支舰队的影子都没见到!
每天除了听警报、钻防空洞、闻硝烟味,就是看陆川和那些参谋们对着地图和沙盘,面色“凝重”地讨论着如何应对日军的扫荡、如何加固防空、如何抢修被炸毁的公路桥梁……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耍得团团转的猴子,被困在这座名为“前线指挥部”的牢笼里,每日被陆川用“战事紧张”这把软刀子反复切割,钝刀子割肉,痛入骨髓却无从发作。
他带来的中央社记者,在最初的兴奋后,也被这无休止的“紧张”搞得疲惫不堪,拍到的照片除了废墟、硝烟、忙碌的士兵,就是军政部长在防空洞口“凝望远方”的尴尬侧影,一篇像样的“视察慰问”报道都憋不出来。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戏耍的狂怒,在何应钦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站起身,正要不顾一切地发作,指挥部那扇厚重的防爆门被推开,陆川带着一身硝烟气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并非伪装出来的凝重。
“贺部长,”陆川的声音低沉,直接打断了何应钦酝酿的怒火,“有紧急军情。
美军驻华司令部参谋长,约瑟夫·史迪威中将的密使,已秘密抵达温州。史迪威将军希望与我,就‘亚洲战场联合反攻’事宜,进行最高级别的、面对面的紧急磋商。地点……由我方定。”
史迪威?!联合反攻?!
贺星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僵在原地,满腔的怒火被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忌惮冻结!
陆川……竟然已经和美国人搭上了如此高层的线?!
而且是在他这位军政部长眼皮底下?!
陆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何应钦那张变幻不定的脸,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惊涛骇浪,继续道:“兹事体大,关乎整个亚洲战局。贺部长在此,正好。
您看,这会议地点,选在何处为好?是否需要我向史迪威将军转达,请何部长代表中央……”
“不!”
贺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
他瞬间清醒过来,史迪威点名要见的是陆川!
他这位被“困”在前线的军政部长,此刻出现在这种级别的密谈中,算怎么回事?代表中央?史迪威认吗?陆川会给他这个面子吗?
更大的可能是自取其辱!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声音干涩:“子安老弟……此事……事关重大。
史迪威将军既指明要与你直接磋商,必有其深意。
我……我在此,恐怕多有不便。前线军务繁重,陆司令还是专心与美方接洽为好。我……我就在指挥部,静候佳音便是。”
他主动将自己排除在外,甚至暗示会“静候”,不再过问细节。
这是何等的憋屈与无奈!
却又是在这诡异局面下,他唯一能保住最后一点体面的选择。
陆川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微微颔首:“贺部长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如此,陆某便去安排了。”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留下贺星独自站在空荡的指挥部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自己那声屈辱的“不”字,以及窗外潜龙港方向那永不停歇的、象征着陆川绝对掌控力的钢铁轰鸣。
夜幕深沉,瓯江口外一片风高浪急。
一艘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快艇,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靠上“瓯江号”驱逐舰宽大的舷侧。
舷梯放下,几名身着便装、但身形挺拔、眼神锐利的西方人在陆川卫兵的引导下,迅速登舰,被直接引入舰长室。
厚重的舱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风声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