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师傅的目光,从那块堪称灾难的布料上,缓缓移开。
他没有评价那块布,一个字都没有。
他拿起了那个被赵小丽推过来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是普通的硬纸壳,上面还有一些被水浸过的褶皱。
很廉价,很不起眼。
然后,他翻开了。
昏黄的灯光下,赵小丽清秀但略显稚嫩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甲方:德昌纺织厂……”
“乙方:丽姿服装设计工作室……”
齐师傅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一个还没影儿的工作室,也敢叫“乙方”?
他继续往下看。
“第一条:技术咨询服务(诊断费)”
他看到了这个小标题,很新奇的说法。
“乙方受甲方委托,邀请业内顶级匠人(齐师傅),对甲方提供的次品香云纱面料进行技术评估,并出具可行性修复方案……”
读到这里,齐师傅的表情依然平静。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姑娘玩的一些文字游戏。
什么评估,什么方案,不就是“看一看,能不能修”的意思吗?
他继续看下去。
“……无论最终修复方案是否实施,甲方均需向乙方支付技术咨询费人民币壹万元整。”
灯光下,齐师傅拿着笔记本的手,猛地一僵。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
赵小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齐师傅没有说话。
“壹万元整。”
做了一辈子衣服,他手里过过的料子,价值何止万金。他给达官贵人做过衣服,也给街坊邻里缝过补丁。
他收过最高的工钱,是一件旗袍,几百块。
那已经是天价。
可现在这个小姑娘,在他面前的这个笔记本上,白纸黑字地写着。
只是“看一看”,就要一万块。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了。
这是疯了!
齐师傅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工作台角落里,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赵小丽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甚至不敢呼吸。
她不知道老师傅下一秒,是会勃然大怒,把笔记本摔在她脸上,还是会直接把她轰出去。
然而,都没有。
齐师傅只是沉默着,沉默得可怕。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重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笔记本上。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颤。
他翻到了下一页。
“第二条:技术修复服务”
这一条,他看得很快。
无非是根据数量、难度来计算费用,约定工期和付款方式。
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虽然价格肯定也低不了,但有了前面那一万块“诊断费”的铺垫,后面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可以接受了。
他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或许,那个一万块,只是这个小姑娘用来吓唬人的。
是她谈判的手段。
是她虚张声势的噱头。
然而,当他看到第三条的时候,他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再次被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三条:商业价值分成”
分成?
什么分成?
齐师傅皱起了眉,他戴上老花镜,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鉴于乙方提供的修复服务,本质上属于对原有产品的二次创作,极有可能提升其原有商业价值……”
“二次创作?”
齐师傅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
“甲方同意,该批修复后的面料制成成品销售后,其销售总利润的百分之十,将作为商业增值回报,支付给乙方。”
……
百分之十!
利润分成!
“轰”的一声。
他做了一辈子裁缝,别人找他做衣服,他量体,裁衣,缝制,交货,收钱。
一锤子买卖。
衣服卖出去之后,是穿在谁身上,参加了什么宴会,获得了多少赞美,都与他无关。
他也从没想过去关心这些。
他的世界,就是手里的这块布,这根针,这把剪刀。
可现在,这个笔记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他,一个手艺人,可以去分商人的“利润”!
这……
这怎么可能?
这颠覆了他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
他想起了过去。
那些穿着光鲜的布料商人,来到他的铺子里,好话说尽,求他做一件样衣。
他们说:“齐师傅,您是大师,只有您的手,才配得上我们这料子。”
他信了。
他熬了几个通宵,把那件衣服做得尽善尽美。
然后呢?
商人拿着样衣走了,付给他一笔微薄的工钱。
再然后,他就在市面上,看到了无数件仿照他那件样衣做出来的成衣。
那些衣服,用了最差的线,最粗糙的工序,版型走样,细节全无。
但它们,却为那个商人,赚来了数不清的钞票。
而他,那个所谓的“大师”,除了那点可怜的工钱,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
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再跟那些商人打交道。
他守着自己的小铺子,守着自己的规矩,也守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可今天……
齐师傅的手,抚摸着笔记本上“商业价值分成”那几个字。
粗糙的指腹,在那几个字上来回摩挲。
他忽然想起了下午,赵小丽站在他面前,目光灼灼的样子。
“我,要用您的手艺,去定市场的规矩。”
“我们不是收一次钱的修理工,我们是价值的创造者,是利润的分享者!”
原来,她说的规矩,是这个规矩!
原来,她说的平台,是这样一个平台!
齐师傅缓缓地,合上了笔记本。
他没有再看赵小丽一眼。
他站起身,走到了那块被他扔在角落的“废布”前。
他弯下腰,重新将那块布,捡了起来。
他把它小心翼翼地,铺在了自己那张宽大的工作台上。
灯光下,那块布的丑陋,愈发刺眼。
“小姑娘。”
“嗯?”赵小丽的心猛地一跳。
“你这合同……”
齐师傅顿了顿,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赵小丽的心,悬在了半空。
“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块布料,都来得……讲究。”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坏”,而是用了一个“讲究”。
这是匠人之间,最高的评价之一。
赵小丽的鼻子,猛地一酸。
她知道,成了。
母亲说得对,这份合同,就是对齐师傅最顶级的尊重。
“这块布……”
齐师傅的手,轻轻地放在了那块僵硬的布料上。
“我要留下,研究一晚。”
“您……您有思路了?”赵小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齐师傅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转过身,从墙上挂着的一排工具里,取下了一把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黄铜镊子。
“明天早上,你再来。”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把这份合同,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