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埃里温时,正值清晨。舷窗之外,一座孤高的雪山静静矗立在云海之上,那是亚拉腊山——传说中诺亚方舟搁浅之处,也是亚美尼亚人灵魂中的精神锚点。尽管如今它位于土耳其境内,但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砖石中,亚拉腊的倒影从未消失。
我走下舷梯,鼻腔里立刻灌入一种干净而清冷的空气。它不湿润,却有岩石与阳光混合的气味,仿佛整个国度都浸润在一块温热的火山岩上。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的新一页,在页眉写道:“埃里温,是一首写在火山阴影下的挽歌,也是石头开出的玫瑰,开在文明反复裂变之后的缝隙里。”
与我想象的不同,埃里温并不是一座以钢铁与水泥堆砌的现代都市,而是一座浸满柔光的粉色城市。街道两旁多是浅粉、橘红或灰紫的凝灰岩石砌成的楼宇,这些火山灰形成的砖石,让城市在黄昏时分如同一张泛红的记忆画布,温暖却伤感。
我步行至共和国广场,地面由红白色石材镶嵌成几何图案,喷水池在广场中央跳跃,周围是国家美术馆、政府大楼、历史博物馆等建筑,布局仿若圆心扩展出的时光之环。
博物馆门口,一位中年人向我递上手工地图。他名叫卡伦,是本地历史研究者。“每一块砖都带着我们祖先的骨灰。”他说这话时,语气是平静的,却让我不由自主心头一紧。
我跟随他走进博物馆,那是一段关于“种族”的长夜与血泪。亚美尼亚大屠杀的展区极为克制,黑白照片、亲笔信、残存衣物与罕见的影像资料,不断诉说着那段被世界某些角落刻意遗忘的哀歌。
我在一份幸存者手稿旁停留许久,里面写着:“记忆是一种火种,我们背着它翻越雪山,不为仇恨,只为不再重复。”
我写道:“埃里温的粉色不是浪漫,而是时间流过凝灰岩之后留下的温热与不甘。”
离开博物馆前,我在馆外看到一对祖孙正坐在石阶上,孩子问老人:“为什么我们还要记得这么久以前的事?”老人只是握着他的手,说:“因为你还在这里。”那一刻,我意识到,记忆从来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眼前仍活着的我们。
卡伦推荐我参观马塔纳达兰——世界上最古老的手稿图书馆之一。大理石石阶通向一座巍峨的书殿,门口立着圣梅斯罗布·马什托茨的雕像——他是亚美尼亚字母的创制者,也被视作这个民族文化的缔造者。
走进馆内,立刻感受到一股墨香与历史的混合气息。成千上万本古书藏于恒温恒湿的玻璃柜中,它们用古文写就,记载着神学、天文、医学、哲学、诗歌和国家法典。
我停在一本《医学宝典》前,那是十三世纪的版本,图文并茂,页边还有注解涂鸦,仿佛看见那位修士在夜灯下奋笔的身影。
导览员说:“战争可以毁掉城市,但毁不掉我们写下的文字。我们是书写的民族。”
我轻抚一本抄写于公元862年的《福音书》,心中默念:“如果有一种石头能永恒,那一定是纸页下藏着的信仰。”
我在《地球交响曲》的边缘写道:“当土地失语时,文字便成了最后的疆土。”
在阅览室,我遇见一位正在手抄古文的青年。他说:“我不想用电脑打字,我想亲手写下和祖先一样的字。”我看着他沉静的笔锋,突然有种莫名的安心。那是文化深处最温柔的回音。
午后我登上喀斯卡得——一座巨大的石阶艺术中心,也是一座山城从地面延伸至天际的象征。每一阶都镶嵌着雕塑、浮雕、水池与现代艺术装置,而登顶时,整个埃里温与亚拉腊山的轮廓会缓缓铺展在脚下。
在一个平台上,我遇见一位在此写生的女孩,她画的是城市的屋顶与山影。我问她为什么选择这角度,她说:“我出生后,从没看过亚拉腊的雪顶不在我们这边。但我知道它属于别人,却也属于我们梦里的清晨。”
那一刻我明白,城市之美不仅在于形体,更在于那些人类投射其情感的高度。
我拍下整座阶梯的影像,写道:“喀斯卡得是一架城市的琴,石阶是琴键,人民是指尖弹奏者,一音音把记忆与现在连接。”
一个男孩在阶梯间弹奏一段忧伤旋律,有路人停下脚步,合声轻哼。我也坐在石阶上,闭目静听。那不是一场演出,而是一种集体的心跳被调成了同一节奏。
傍晚我来到维尔尼萨日集市,那是一片露天艺术市场,遍布地毯、木雕、银饰、陶器、石雕与古旧摄影机、打字机、邮票。
我买了一只刻着葡萄藤图腾的石头杯,摊主告诉我那是来自塞凡湖边的火山岩。他说:“你喝一口水,它会记住你的声音。”
我忍不住笑。他又说:“我们是从石头记忆中生长出来的民族,每一件物品都带着祖先的吐息。”
我看着周围人群,有的在翻阅旧报纸,有的用古琴奏起亚美尼亚民谣。我知道,这不是在出售物件,而是在交易情感、传递纹路、继续未完的句子。
我写下:“在维尔尼萨日,商品并不属于现在,而是旧梦被重新认领的时刻。”
夜晚,我受卡伦邀请,与他一家共进晚餐。他的母亲做了最传统的多尔玛,父亲亲自酿的石榴酒装在粗陶瓶里。席间他们分享旧时冬夜的故事,说到民族流散时,卡伦的母亲眼中泛起泪光。
他们举杯时只说一句话:“为了我们没有失去的那部分自己。”
我默默举杯,将那一杯灌进心中,如火般温热,又如雪般清冽。
夜深了,我翻开《地球交响曲》这一章的末页,写道:
“埃里温是一座由凝灰岩与记忆砌成的城市,它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种民族对永恒的默祷。它教会我,即使被时代冲刷百次,也能在每一次余烬中重塑自我。”
而接下来的旅程,将把我带向这座国家最古老的心跳之地——
久姆里,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