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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旧痕

羊脂玉在掌心沁出凉意,苏承宗指尖碾过那道裂纹。借着马灯残光,他看清了刻在纹底的小字——“盐税三千两”。这笔数目,恰与盐引录里某页被朱砂圈过的数字对得上。

“掌柜的,这玉……”巴图挣扎着想凑过来,腿上的伤口突然崩裂,血珠滴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的花。

苏承宗忙按住他:“别动。”他撕下里衣下摆,在火上燎了燎,草草裹住巴图的伤处,“杀虎口的风邪,伤口得赶紧上药。”

巴图却抓住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那蒙面人说的是假话!二十年前你爹救的人,左眉有颗痣,我在老掌柜的画像上见过……”

“我知道。”苏承宗打断他,目光落在玉上的裂纹,“但这玉上的字,是我爹的笔迹。”

巴图猛地怔住。

苏承宗指尖划过那些极小的刻痕,喉结动了动:“我爹写‘两’字,最后一笔总带个小勾,像秤砣。你看这里。”

他把玉凑到灯前,巴图果然看见那“两”字的尾勾,像极了隆昌号账册上的笔迹。

“老掌柜……是故意让常家当掉这玉的?”巴图声音发颤。

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得灯芯忽明忽暗。苏承宗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承宗,做生意要守本分,但见了不平事,不能装瞎。”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叮嘱,此刻才惊觉,那双手或许早就攥过比账本更重的东西。

“我们得回太原。”苏承宗把玉揣进怀里,扶着巴图站起来,“玉贞一个人守着账册,我不放心。”

黑风口的厮杀声早已平息,只剩下风卷着沙砾打在岩壁上,像谁在暗处磨牙。苏承宗让巴图趴在自己背上,刚要动身,却见常老三的尸体旁闪着点微光。

他走过去,发现是枚铜制的腰牌,上面刻着“协同庆”三个字,边角有道月牙形的缺口。这腰牌他见过——去年常家侄子在聚源当铺当玉时,腰间就挂着这个。

“常家侄子……”苏承宗突然想起什么,“他当的那块玉,裂纹是不是和这个一样?”

巴图点头:“胡老板说过,那玉的裂纹像道闪电,当时我还笑他形容得古怪。”

苏承宗捏紧腰牌,指腹蹭过那个月牙缺口。盐引录上那些带弯钩的字迹、蒙古文的路线、常家的玉、谭宗浚的盐税……这些碎片突然在他脑中拼出个轮廓。

“巴图,你还记得盐引录最后一页的夹层吗?”他忽然问。

“记得,掉出张朱砂字条……”

“那字条上的‘五月十三’,不是交货的日子。”苏承宗眼睛亮起来,“是我爹的忌日。”

巴图猛地抬头,伤口的疼痛都忘了。

“我爹走的那天,也是五月十三。”苏承宗声音发紧,“他让我每年这天去晋祠给圣母殿的佛像上香,说能保平安……”

他突然明白赵玉贞藏账册时,为何偏选了圣母殿——那是父亲生前最常去的地方。

“掌柜的,你是说……”

“那字条是给我的。”苏承宗打断他,扶着他往洞口走,“我爹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两人刚走出山洞,就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苏承宗闪身躲回巨石后,看见几个穿黑袍的人牵着骆驼往黑风口外走,驼背上的麻袋鼓鼓囊囊,隐约能看见盐引特有的朱砂印记。

“是蒙古王府的人。”巴图低声说,“他们的黑袍镶金边。”

苏承宗盯着那些麻袋,忽然想起盐引录里用蒙古文标注的路线——终点正是王府所在的库伦。

“假盐引被劫,真盐引早就运去库伦了。”苏承宗低声道,“谭宗浚和常家火并,不过是替王府挡刀。”

驼队渐渐走远,苏承宗扶着巴图上了辆路过的商队马车。车老板是个山西老西儿,见他们有伤,塞了瓶醋说:“杀虎口这地界邪性,前儿个还见着个蒙面人,下巴带疤,骑着匹黑马,跟一阵风似的……”

“下巴带疤?”苏承宗追问。

“可不是嘛,”老西儿咂咂嘴,“那疤像条蜈蚣,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太原,找个姓苏的算账。”

苏承宗心里咯噔一下。

马车颠簸着往南走,苏承宗掀开布帘,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黑风口的沙砾还沾在衣襟上,磨得皮肤发疼,可他掌心的羊脂玉,却越来越烫。

他忽然想起蒙面人掀开黑布时露出的那道疤——在下巴,不是左眉。

“巴图,”他低声问,“你说,一个人会不会把痣点掉?”

巴图愣了愣:“除非……是想让人认不出来。”

苏承宗望着窗外掠过的沙丘,突然握紧了藏在怀里的盐引录夹层字条。五月十三,父亲的忌日,太原城西土地庙。

这盘棋,父亲下了二十年。现在该他落子了。

马车进太原城时,城门刚开。苏承宗让商队把巴图送去药铺,自己则直奔晋祠。晨光里的圣母殿静悄悄的,香炉里还飘着残烟,赵玉贞显然刚上过香。

他绕到佛像后,摸出藏着的账册抄本,却在夹层里摸到个硬物——是枚铜钱,康熙通宝,边缘被磨得发亮。

这是父亲教他算珠时用的那枚。

苏承宗捏着铜钱,突然看见抄本最后一页,赵玉贞用朱砂补了行小字:“引票第三十七张,数目不对。”

他翻到那页,果然见“七百引”被改成了“五百引”,改痕处沾着点极细的金粉——这是谭宗浚的书房特有的金箔纸磨的粉。

原来盐引录上的数目,早就被谭宗浚改过。官府档案里的“七百引”,根本是假的。

“承宗?”赵玉贞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哭腔,“你可回来了……”

苏承宗把抄本藏好,转身看见妻子提着食盒进来,眼圈红肿:“我刚去药铺送药,听巴图说……”

“我没事。”他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指尖沾着朱砂,“你改了账册?”

赵玉贞点头:“那天藏账册时,发现这页的数目和库房的记录对不上,就按实际的改了。承宗,这会不会是……”

“是线索。”苏承宗打断她,从怀里掏出那枚康熙通宝,“我爹留下的。”

赵玉贞看见铜钱,突然想起什么:“前儿个整理老掌柜的遗物,发现个木盒,里面全是这种铜钱,还有张纸条,写着‘协同庆账房,左手六指’。”

苏承宗猛地抬头。盐引录上那些带小弯钩的字迹,像极了六指人写的——多出的那根手指总会带偏笔尖。

“三天后的土地庙,我必须去。”他低声道。

赵玉贞抓住他的胳膊,眼泪掉下来:“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苏承宗擦掉她的泪,“你得留在隆昌号,守着真账册。万一我出事……”

“你不会出事的。”赵玉贞从腕上褪下只银镯子,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娘给的,说能避邪。”

镯子内侧刻着个“贞”字,被摩挲得发亮。苏承宗握紧镯子,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握着母亲的遗物,在户部粮仓救下那个小吏的吧。

他低头吻了吻妻子的额头:“等我回来。”

走出圣母殿时,阳光正好照在台阶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承宗摸了摸怀里的羊脂玉,又摸了摸那枚康熙通宝。

五月十三,土地庙。

他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陷阱,还是父亲布了二十年的局。但他知道,有些账,总得有人算清楚。就像父亲说的,不能装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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