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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布事

光绪二十六年的春天,风里还裹着残冬的凉意,西街口却先热闹了起来。一辆插着西洋旗子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在最显眼的那间空铺子前停下,几个穿着短褂的伙计七手八脚往下卸东西——大卷大卷的布匹裹在油纸里,露出来的边角亮得晃眼,红的像庙里新点的烛,蓝的像刚被雨洗过的天,跟这条街上常见的土布、粗绸比起来,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物件。

“这是要开什么铺子?”挑着菜担的王婆停了脚,眯着眼往门楣上瞧。几个工人正往门脸上钉招牌,黑底金字,写着“利源洋布庄”,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西洋女人像,穿着蓬蓬的裙子。

消息像长了脚,没半天就传遍了西街。苏家布庄里,老伙计陈福正蹲在门槛上,用一块细布擦拭着那根象牙包浆的木尺。尺子有二尺长,象牙柄被摩挲得温润透亮,尺身上的刻度早已模糊,全凭他手上的准头。听见外面的动静,他眼皮都没抬,只把尺子轻轻放进柜台抽屉里,锁上了。

“福伯,外面都传开了,说西街口开了家洋布庄,卖的布又宽又亮,”刚从外面采买线轴回来的小伙计栓柱喘着气跑进来,“听说那布不用浆洗,下水也不缩,还有带花纹的,直接能做新嫁娘的衣裳!”

陈福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蓝布短褂上的灰尘。他在苏家布庄待了四十五年,从十三岁跟着苏老掌柜当学徒,到如今头发花白,见证了苏家布庄从两间小门面扩成如今的规模。他记得苏老掌柜还在时,总说西街的布庄就像地里的庄稼,得慢慢长,急不得。

“知道了。”陈福淡淡应了声,走到柜台后,打开一卷藏青色的土布。布是前几日刚从染坊取回的,用草木灰和蓝靛泡了足足四十天,颜色沉得像老井的水,摸在手里厚实绵密。他用手指捻了捻布角,心里有数——这样的布,洗十遍都不会掉色,做件褂子能穿三五年。

没过几日,利源洋布庄就开了张。鞭炮放得震天响,还请了西洋乐队,铜号吹得呜呜啦啦,引来了半条街的人。苏家布庄就在街尾,隔着七八家铺子,却像被那热闹隔开了两个时空。陈福照旧坐在柜台后,面前摆着那根木尺,来扯布的主顾稀稀拉拉,大多是些熟面孔。

“福伯,给我扯二尺青布,做双鞋面。”住在后街的张婶掀开布帘走进来,脸上带着点犹豫,“刚才路过那家洋布庄,瞧着那红布真鲜亮,想着给我家二丫头做件小袄……”

陈福点点头,从货架上取下一卷青布,平铺在柜台上。他没有直接扯,而是先将布的边缘对齐,用手指在布上量了量,然后拿起木尺,手腕轻轻一压,尺子的一端抵住布边,另一端往外放了放。“二尺,够了。”他说着,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干脆利落。

张婶看着他剪下来的布,眉头松了松:“福伯,还是你量得准。前儿个我那当家的去杂货铺扯线,那掌柜的尺子卡得死死的,多一分都不给。”

陈福把布叠好,用草绳捆上,递过去:“自家做的布,缩水性小,这二尺,足够做两双鞋面了。”他收了钱,又从柜台下拿出一小卷白线,“这个你拿着,纳鞋底能用。”

张婶笑着接过来:“就你贴心。”转身要走时,又忍不住说,“那洋布庄用的是钢尺,亮晶晶的,刻度看得真真的,说是一尺就是一尺,半点不差。”

陈福没接话,目送张婶离开,然后拿起那块青布的余头,叠好放在一边。这些碎布攒多了,他会送给邻里的穷人家,做补丁或者纳鞋底都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洋布庄的生意渐渐火了起来。年轻姑娘们挎着篮子,说说笑笑地进进出出,手里捧着的布匹颜色鲜亮,引得路人频频回头。相比之下,苏家布庄更显冷清了。栓柱急得嘴上长了燎泡,陈福却还是老样子,每天开门、擦尺、待客,慢悠悠的。

这天傍晚,苏明远来了。他是苏家的三少爷,刚从东洋留学回来不久,穿着合身的洋布西装,头发梳得油亮,跟布庄里的旧木柜台、粗布货架格格不入。

“福伯,”苏明远在柜台前站定,目光落在陈福手边的木尺上,眉头微微皱起,“我看了账目,这几个月的营业额降了三成。洋布庄那边用的是标准钢尺,量多少算多少,客人们觉得公道。咱们是不是也该换把新尺子?我在东洋见过,有带毫米刻度的,精准得很。”

陈福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苏明远小时候,还是他抱着去染坊看染布的,那会儿这孩子还指着染缸里的蓝靛问,为什么不做成天上云彩的颜色。

“三少爷,”陈福拿起那根木尺,用指腹摩挲着温润的象牙柄,“这尺子,是老掌柜传下来的,用了五十年了。”

“我知道,”苏明远有些不耐,“可时代不一样了。洋布庄的布宽,一尺顶咱们一尺二,价格还公道,客人自然往那边去。咱们守着这旧尺子,不是办法。”

正说着,布帘被掀开,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个布包,神色局促。“福伯,能……能给我扯三尺花布吗?”她声音细细的,“给我家闺女做件新衣裳,她要去学堂了。”

陈福立刻放下木尺,脸上堆起笑:“当然能。要什么样的?”他从货架上取下几卷花布,都是本地织的,花纹朴素,颜色也不张扬。

妇人指着其中一卷粉白底色、绣着小兰花的布:“就这个吧,看着素净。”

陈福把布铺开,拿起木尺量了量。他的手很稳,尺子一端对齐布边,另一端却明显超出了三尺的刻度。他剪好布,叠起来递给妇人,又多剪了一小块布头:“这个你拿着,做个小荷包正好。”

妇人愣了愣,连忙掏钱,数了半天,递过来几枚铜板。陈福接过,数了数,又退回一枚:“用不了这么多,这布是前两年的存货,便宜点。”

妇人眼圈红了,连声道谢,攥着布匆匆走了。

苏明远在一旁看得清楚,等妇人走远,他忍不住问:“福伯,你刚才量的,分明多过三尺。这要是按规矩算,咱们是亏了的。”

陈福把木尺小心地放回抽屉,锁好,然后转过身,看着苏明远。夕阳的余晖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三少爷,你以为,老掌柜当年为什么定下这个规矩?”

苏明远摇摇头。他对祖父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是个严厉的老头,总穿着深色的绸缎马褂,手里拄着拐杖。

“三十年前,西街也闹过一次粮荒,”陈福缓缓开口,像是在说一件遥远的往事,“那时候我刚当伙计没多久,布庄生意也不好做。有天来了个女人,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想扯块布给孩子做件衣裳,可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尺。老掌柜看了看那孩子,就用这把尺子,给她扯了一尺半的布,收的还是一尺的钱。”

苏明远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当时不解,问老掌柜,这样咱们不是亏了吗?”陈福的目光落在柜台的木纹上,像是能透过木头看到过去,“老掌柜就拿着这把尺子,对我说:‘福子,你记着,尺子量的是布,可做生意,光量布是不够的。多出来的那点,不是布,是给人心留的余地。你给人留了余地,人家才会念着你的好,日子长了,这余地就变成了回头客,变成了咱们布庄的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看那洋布庄的钢尺,是准,一分一毫都不差。可它量的,只有布。咱们这木尺,看着是旧了,刻度也模糊了,但手里的准头在,心里的秤也在。多放的那半寸,有时候是给客人的体面,有时候是帮人家的难处,有时候,就是让人家觉得,来咱们苏家布庄扯布,心里踏实。”

苏明远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在东洋时,看到的那些整齐划一的工厂,听到的那些关于“效率”“标准”的词藻,总觉得那才是先进的、该学的。可此刻听着陈福的话,看着这布满岁月痕迹的布庄,心里忽然有些发空。

“你看张婶,”陈福又说,“她男人前几年在码头扛活伤了腿,家里日子紧巴。每次来扯布,我都多放半寸,她嘴上不说,心里记着,转头就把街坊邻居都往这儿领。还有刚才那妇人,她家闺女去学堂,穿件新衣裳,心里也能亮堂点,这比多赚几个铜板重要。”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栓柱跑进来,脸上带着慌张:“福伯,三少爷,洋布庄那边出事了!”

两人赶紧出去看。只见利源洋布庄门口围了不少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正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块撕开的洋布,气得满脸通红:“这就是你们说的好布?才穿了三天,袖口就磨破了!还说不缩水,我洗了一次,整整短了三寸!”

洋布庄的掌柜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此刻正陪着笑解释:“这位太太,洋布是这样的,看着鲜亮,得仔细保养……”

“保养?我花了双倍的价钱买你的布,还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它?”女人不依不饶,“你们用那破钢尺量得倒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这布的质量呢?你们怎么不量量?”

人群里议论纷纷,有人说自己买的洋布掉色,有人说布料太稀,不结实。之前那些觉得洋布新鲜的人,此刻脸上都露出了犹豫。

陈福站在人群外,看着这场闹剧,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苏明远跟在他身后,脸上有些发烫。他想起自己刚才还说要换钢尺,此刻只觉得那亮晶晶的尺子,凉得有些刺眼。

过了几日,洋布庄的生意明显淡了下去。倒是苏家布庄,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张婶带着邻居来扯做被面的布,陈福照旧多放了半寸;上次那个妇人又来了,说闺女穿上新衣裳,在学堂里特别开心,还给他带了一小袋自家种的花生。

苏明远又来了布庄,这次他换了件棉布长衫。他没再提换尺子的事,而是蹲在陈福身边,看着他擦拭那根木尺。

“福伯,我想跟你学学量布。”苏明远轻声说。

陈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好啊。这量布的手艺,看着简单,其实讲究得很。手腕得稳,眼神得准,最重要的是,心里得有个数——知道客人要的不只是布,还有那份实在。”

他把木尺递给苏明远。象牙柄传到年轻人手里,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仿佛能透过掌心,传到心里去。苏明远握紧尺子,学着陈福的样子,在一卷布上比量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认真的脸上,也照在那些堆叠的布匹上,粗布的纹理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岁月留下的年轮,踏实而安稳。

西街的风依旧吹着,带着染坊的靛蓝味,带着布庄的棉麻香。洋布庄的招牌还在,只是没那么亮了。而苏家布庄的那根木尺,依旧每天被陈福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柜台的光影里,见证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和那些藏在半寸布料里的人心与温情。苏明远渐渐明白,有些东西,比精准的刻度更重要,就像祖父说的,给人心留的余地,其实是给生意留的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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