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爷和三恒在乌垒又呆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三恒学会了骑马，竖爷也把去皮山的道路打听清楚。两人花了十五两黄金，购买了两匹马，并准备了旅途需要的物资，随后便离开乌垒，向皮山国进发。
皮山国在乌垒的西南边。最近的路线是向着西南方一直走，大约要走一千八百里，但这样的话，需要穿过荒无人烟的沙漠——那里危险重重，很少有人走那条路；另一条路是沿着大河一路向西，到了莎车后，再向东南方向走约六百里就到皮山了。这条路上多是绿洲，没什么风险，沿途有龟兹、姑墨、莎车等西域大国。
横竖已被困在西域，竖爷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安全为上，他与三恒决定沿大河先赴莎车。
八月初的清晨，霜露未曦。两人跨上马背，沿着乌垒河向西南行去。时近中秋，朔风渐起，冷冽的气流如冰刀般掠过面颊，恰似冥冥中某位神明漫不经心的抚触。
行至晌午，乌垒河已汇入大河。但见水势浩荡，河道如蛟龙盘踞，浊浪排空。河岸两侧，枯黄的芦苇丛托着雪色芦花，在风中簌簌低语。更远处，荒漠接天连地，黄沙裹着尘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翻卷，恍若一场永无止境的祭祀。
他们在河畔停下休息。人啃着硬馕就着咸肉，马嚼着肥嫩的水草。半个时辰后，人和马皆已养足了精神。
日头刚偏西，他们便再度启程。此刻的燥热与清晨凛冽恍如隔世——若说晨风是长安十月的霜刀，那此刻便是六月的蒸笼。
两骑沿着大河北岸向西疾驰，马蹄扬起细碎的金沙。裹挟着芦花清甜与黄土腥气的河风扑面而来，稍稍化解了八月骄阳的毒辣。
日头西沉，堪堪悬在眉睫之上，约莫申时过半的光景。燥热忽如潮水退去，凉意自沙地渗出，恍若有人将时节从盛夏骤然拨至新秋。
马蹄踏碎斑驳树影，穿过重重低语的芦苇荡与几处疏落的杨树林。忽而天地豁然——一片绿洲如神迹般铺展眼前。那苍翠自浊浪翻涌的河岸起始，向北漫卷而去，直至与远天青霭交融，恰似造物主信手泼墨的碧色长卷。
“该是到龟兹了。”竖爷轻勒缰绳，马打了个响鼻缓下步子。他侧身对三恒道：“前头不远就是居河镇，今日在此休息一晚。往后几日可再难遇着市镇了。”
三恒急催几步赶上来，马鞭遥指前方：“都说龟兹是西域大国，镇上应该热闹得很。竖爷，咱们不如多呆两日？”
“赶路要紧！”竖爷摇头，见三恒面露失望，又缓了语气：“居延城才是龟兹王都，这居河镇不过是个边陲小镇。待会寻个客栈安置好马匹，我们去镇上逛逛。”
三恒眼睛一亮，连连称好。
二人扬鞭再行。约莫一刻钟光景，河道忽而开阔，水势渐平。岸边蓦地现出一片葡萄园——藤蔓如篆，支架如阵，绵延数里不绝。这般齐整的园圃，必是聚居之民精心打理的结果。
两人在葡萄林前勒住马缰，缓步踏入这片翡翠色的秘境。时值葡萄成熟季，层层藤蔓在头顶交织成碧绿的穹顶，阳光从叶隙间漏下，在地上投下无数晃动的光斑，宛如星河倾泻。一串串饱满的紫葡萄垂挂在藤蔓间，在光斑的映照下，恍若悬浮在碧空中的紫云。
这晶莹剔透的西域珍果，对来自长安的二人而言确是稀罕物。即便在帝王将相云集的长安城，葡萄也是难得一见的贡品。他们初识此物，还是在重返乌垒镇的次日。当时三恒在集市上被那紫珍珠般的果实吸引，经摊主解说才知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域葡萄。花了一分银钱买得三串，竖爷尝了一串便觉惊艳，三恒更是连食两串仍意犹未尽——那酸甜交织的滋味，清冽的果香，冰凉的浆汁在唇齿间迸裂的触感，至今想起仍口舌生津。待采买完毕想再寻时，那果摊已不知所踪，徒留满腔遗憾。而今竟在这龟兹边境与葡萄林不期而遇，三恒眼中顿时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他心中不禁回味起了葡萄的滋味，口中瞬间涌满了口水，手忍不住朝向一串几乎挨着他前额的葡萄抓去。
“三恒，前面有人！”
听到竖爷突然的声音，三恒吓得赶紧将手缩了回去，他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人，不过他的耳边分明传来了笑语声和歌声。那声音是从前方传来的。在确定葡萄林中有人后，三恒心中再也不敢起摘葡萄的念头了。
三恒老老实实地双手攥着缰绳，架着马跟在竖爷的身旁向前缓步走去。不久后，两人的前方出现了一群忙碌的人影，看样子是葡萄林的主人们正在摘葡萄。两人继续向前走了十来丈远，来到那群人影跟前，人影随即化作清晰的人。那群人有男有女，不论男女，衣着装饰同汉人很像，但长相完全不类汉人，倒同蒲类人极其相似，肤色粉白，鼻梁高挺。
那些人瞧见竖爷和三恒，先是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丈手提两串葡萄，快步走到两人跟前，满脸热忱地招呼道：“两位军爷，赶路辛苦了！这刚摘下的葡萄，可新鲜啦，您二位尝尝！”
“老人家，不必客气。” 竖爷伸出右手摆了摆，略带歉意地说道，“我们二人从乌垒而来，正要前往前面的居河镇。只因道路不熟，误闯进了您家果林，实在对不住。”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居河镇既非商道，也不是官道的必经之处，本就没有宽敞大路，你们不算走错路。穿过这片林子，便是居河镇了。我们都是镇上的居民。” 花白胡子老丈边说边摆了摆右手。他右手中的那串葡萄，随着手部动作摇晃起来，几颗紫得发黑的葡萄，从葡萄串上掉落，滚落到了地上。三恒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落在地上的那颗葡萄，脸上流露出惋惜之色 。
“多谢老人家！” 竖爷抱了抱拳，致谢后提了提缰绳，驾马欲前行。
“等一等！” 花白胡子的克木镇长赶忙叫停竖爷，问道，“我是居河镇镇长克木。不知两位军爷来本镇所为何事啊？”
竖爷闻言，翻身下马，再次冲着老丈抱拳道。因怕引起误会 —— 毕竟他和三恒身着汉军军服，对外身份是汉军斥候，便急忙解释道：“我们是乌垒的斥候，奉命前往皮山国，只是路过此地，想暂住一晚。”
“原来如此。” 克木镇长听了竖爷的回答，本就热情的脸上笑意更浓，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我们这儿没有驿站，只有一家客栈。因外来人少，客栈不常营业，这几天刚好关门了。那位便是客栈掌柜霍加。” 克木镇长拿着葡萄的手，指向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子，接着说，“二位若要去镇上过夜，我让他带你们去客栈。”
“多谢镇长！那就麻烦您跟掌柜说一声，带我们去客栈吧。” 竖爷感激地说道。
“霍加！你过来！” 克木镇长冲着正准备走过来的客栈掌柜喊道。
“我听到了，镇长！这就带他们去客栈！” 霍加一边应着，一边小跑向竖爷他们这边。
“这两串葡萄，你们拿着。” 克木镇长再次将手中的两串葡萄递向竖爷。
竖爷摆了摆手，坚持推辞。直到镇长说算卖给他，钱到时候和客栈吃住费用一起结算，竖爷才勉强收下。
竖爷把两串葡萄递给骑在马上的三恒，接着走到自己那匹马旁，踩着马镫翻身上马。霍加走到竖爷的马前，从竖爷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朝果林西边走去。三恒一手拿着两串葡萄，一手握着缰绳，驾马跟在竖爷的马后面。
走出葡萄林，眼前出现了一片土墙房子。这些房子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九列，一看便知是个颇具规模的镇子。镇子建在高高的河岸上，紧邻河水，从葡萄林与房屋间的空地望过去，宽阔的河面清晰可见。
“这就是居河镇吧，霍加？” 竖爷望着面前的房子，明知故问。
“没错，军爷。这里便是居河镇。客栈在河边，离这儿不远。” 霍加一边说着，一边牵着马朝靠近河边的两列房子中间走去。
“你们这镇子看着挺大，怎么很少有外人来呢？” 竖爷想起乌垒，那虽是一国都城，规模估计也不比这居河镇大多少，可却繁华得多。
“咱们这镇子约莫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九百多口人，在龟兹国算得上仅次于居延城的大镇了。不过，您也晓得，居延城是龟兹国的都城，不管是从乌垒方向，还是姑墨方向来的官道和商道，都通往居延城。所以，往来东西的商人、使团、旅客之类的，大多都走居延城，很少有人走咱们这边。说到对外贸易，主要靠居延城中转，而且从居延城到这儿，往返用不了一天时间，所以从居延城来的各国商人，一般也不会在这儿留宿。” 霍加牵着马，沿着两列房子中间的大路往前走，边走边解释道。
竖爷轻勒缰绳，稳坐马背，侧耳听着霍加言语，目光悠悠扫过周遭。但见两侧房舍鳞次栉比，并非连作一片，每隔几户便有条窄巷。这些巷子笔直延伸，横贯全镇，与东西走向的主路垂直相交，织就南北走向的巷道脉络。顺着主路往西远眺，葡萄林如绿浪翻涌，漫至天际；循巷道朝北望去，亦是层层叠叠的藤蔓铺展。这镇子得天独厚，一面临着滔滔大河，三面被葡萄林环抱，倒似藏在绿纱帐里的明珠。
镇中主路与巷道间，孩童嬉笑打闹的身影随处可见，可放眼望去，却难寻几个成年人，连少年也寥寥。三恒忍不住开口询问：“这镇上的大人们都去哪了？怎不见人影？”
霍加抬手抹了把额间汗珠，笑着解释：“军爷有所不知，今年葡萄大丰收，打两个月前就忙乎着采收。眼瞅葡萄熟透，再不收就烂树上了。这几日镇上除了这群娃娃，男女老少都扎进葡萄林里抢收呢。”
进入镇上，走过七八户人家，霍加在河边那排紧邻第二个巷道东侧的房子门口停了下来。随后，他转身抬头对竖爷说道：“军爷，到了。”
竖爷抬眼望去，见大门门角插着一面小旗，旗子上写着 “居河客栈” 四个大字。他下了马，望着微微摇荡的旗子，若有所思。三恒跟着下马，一手牵着马走到竖爷跟前，一手拿着剩下半串葡萄递过去。竖爷笑了笑没接，三恒见状，缩回手，又顺手从葡萄串上摘下一颗递给竖爷，自己也塞了一颗进嘴，连皮带肉嚼了嚼，吐出籽。
“门没锁，你们先进屋，我把马牵到屋后，那里有水和草料。”霍加从三恒手中接过缰绳，又道：“等我拴好马，再来安排房间。”
说完，他牵着两匹马转过巷道，朝河边走去。
竖爷将葡萄放进嘴里，吐了籽和皮，走到门口推开门进屋。三恒跟在后面，边吃葡萄边随他进了屋内。
两人进的是个宽敞的明间，由两间屋子组成。跨过门槛的那间稍小，家具摆得是寻常堂屋的样子。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幅人物画像，画中人穿得华丽，腰悬宝剑，看着既像将军，又像文臣。墙下长条案上摆着水壶、水杯这些物件。紧挨着长条案右侧的墙上有道双扇小门，估摸是通往后院的。
长条案前放着一张方桌，四周配了四张长凳。方桌左边靠着里间墙壁，近门处还有道单扇门。方桌右边几步远立着根柱子，过了柱子，是另一间宽敞些的明间。这里正中间摆着两张方桌，每张四周也围着四条长凳，右角是灶台，旁边水缸、米缸、碗柜挨着，还堆着些柴火。
“这地方人的衣着装扮同汉人很相似，镇子布局也跟长安近郊村镇差不多，屋内摆设更是像极了老家堂屋。要不是满架葡萄和这里人别样的长相，真当自己回长安了。” 竖爷心里暗自感慨。
“吱呀 ——” 门轴转动声惊散了思绪。霍加从明间后门跨进屋，径直走到两人跟前：“两位军爷，先带您二位去客房。要一间还是分开住？”“一间就行。” 竖爷应道。“好嘞，随我来。” 霍加说着，朝里间那道单扇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