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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季甚至微微摇头,深邃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落在她抬起的面庞上,“事情,本有更妥当的处理之法。”他微微一顿,后面的话仿佛卡在喉咙里,短暂沉默后才补全,语气更加沉凝,“反倒让你因那些流言蜚语,受了许多不该受的委屈。”

桑知漪蓦地愣住!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眸里瞬间映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

他竟是在向她表达歉意?

她万万没想到,这位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皇后都需忌惮的护国公,面对她的郑重谢恩,回应的竟是直指皇后宴后暗地施加污名于她的委屈。

更是以一种近乎于自我审视的、坦荡到令人心惊的态度……承认了另一层含义——若非他横插一手,在某种程度上激化了皇后对其“媚上邀宠”的嫉恨,她或许不会陷入后续如此多的风言风语。

这完全超乎她的预想!一时间,所有准备好的言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与沉甸甸的坦诚冲击得支离破碎,桑知漪只觉得心头巨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鹿鼎季却并未给她消化这惊涛骇浪的时间。他的目光在她凝固般愣住的表情上停留了一息,仿佛要将这一刻烙印。

随即,像是下了某个决断,他不再有半分留恋与迟疑,那挺拔的身形毫无征兆地向后退了一步!步伐大而沉。

紧接着,他倏然转身!动作快而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屈身一步便踏上了车辕。高大沉稳的身影瞬间融入了深紫色厚重的车帘之后。

“驾!”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护卫低喝一声。

马鞭轻扬的脆响划破冬日沉静的空气。车轮骤然滚动,碾过门前冻得有些发硬的尘土薄冰,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咯吱”声。

那落下没多久的深紫车帘猛地一颤!一角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从里面奋力扒开。鹿寒那张红扑扑、笑得像朵花的小脸瞬间挤了出来!

他努力探出小半个身子,朝着还独自怔立门前的桑知漪用力挥舞着小手,清脆的童音带着欢快的尾音:“要记得吃汤团!冬至……小寒!小寒等你再来呀!”

车厢内,光线昏暗而温暖。鹿鼎季端坐正中,隔着被鹿寒扒开的那道缝隙透入的光线,他深邃的眸光无声地越过儿子的头顶,如同凝铸的实质,沉沉地投向桑府门廊之下那个雪青色纤细的身影。

车已动行。车轮滚动带起的颠簸让鹿寒扒着帘子的手难以维持平衡,小脸一晃便缩了回去。车帘复又落下,轻轻晃动了几下。

就在这帘幕晃动的间隙里,鹿鼎季的视线穿透被搅动的光影和尚未合拢的罅隙,牢牢锁在桑知漪身上。

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他看着她似乎从方才巨大的震愕中稍稍回神,微侧了脸,正抬起手,像是要回应鹿寒的告别。

那抹雪青身影映着他深不见底的墨瞳深处。

马车速度渐快,转过府前那棵老槐树,拐向左边被高墙夹着的长长巷道。

帘子缝隙中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巷道逼仄,光线也暗了下来。

拐弯的一刹那,鹿鼎季沉静的目光透过帘子的晃动,看到她站在廊下的身影向门外追了一步,似乎是下意识地抬手要呼唤什么,廊檐投下的阴影将她半身包裹,唯有一段被风扬起的雪青斗篷下摆,在墙角的明暗交界处倏忽一闪。

车已拐过墙角,巷道深处彻底隔绝了来路的景象。

光线陡然黯淡下来,狭长的影子在两侧青砖高墙间挤压拉伸。

车厢内帘子恢复平静的深紫,隔绝了外间一切。

鹿寒意犹未尽地偎依过来,小脑袋贴着父亲的大腿,还在小声嘀咕着枣泥糕和山楂卷儿。

鹿鼎季的目光依旧凝在车帘原本那点缝隙的位置,仿佛透过这密实的厚锦,还能望见巷道尽头那已消失不见的门楣飞角。

深浓得似点漆的瞳孔深处,像是被那最后一道在晦暗巷口一掠而过的雪青色点燃,又沉寂下去,归于一片比寒潭更深沉的墨色。

他缓缓移开视线,伸出骨节分明、指腹薄茧分明的手,稳稳地,将那最后一小片被风吹得轻轻拂动的帘子彻底合拢,拉紧。

……

桑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桑知漪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滞重的闷响,将门廊下最后一点动静也隔绝开来。

她却没有立刻转身回府,只是微微仰头,望着门前覆着薄雪的青石阶,似在平复心绪,呼出的气息在清冽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白雾。

白怀瑾就立在几步开外,一棵虬枝遒劲的老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他僵立如石,指腹死死按在粗糙冰冷的墙面砖石缝隙间,指甲早已无意识地扣进了灰缝里,嵌满了黑灰和碎屑。

方才亲眼所见的一幕,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穿了他摇摇欲坠的平静假象——护国公鹿鼎季挺拔如孤峰的身影,桑知漪那看似疏离却分明卸下防备的姿态,两人之间那几步之距的微妙氛围,如同无形的枷锁箍紧了他的胸腔!

他甚至能看清鹿鼎季微微俯身垂眸与她说话时,肩头那圈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奢华银灰色光晕的玄狐风毛!每一根绒尖的晃动,都像是在嘲笑着他此刻的无力与卑怯。

曾几何时,在那刚重获新生、热血沸涌的起点,他闯入她栖身的小院,带着积攒了两世的痛苦和不甘,用近乎刻薄的言辞质问逼迫,试图撕开她冷静的伪装,看清她和鹿鼎季之间纠缠的真相。

那时的愤怒如同灼烧的火焰,炽烈得可以焚毁一切阻碍。

可如今呢?

白怀瑾心底猝然腾起一股深切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

像最不堪的淤泥浸透了骨髓。勇气早已被漫长而徒劳的注视、被一次次的求而不得消磨殆尽。只剩下了可笑的懦弱和深入骨髓的卑怯!他害怕!

怕此刻上前,怕开口询问,怕从她那双清澈却疏冷的眼眸中,再次看到对护国公鹿鼎季那难以言说的特殊意味!怕听到一个他根本无力承受的答案!

那份“惧”,沉重得让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这角落的暗影里,眼睁睁看着心中最重要的珍宝与他人近在咫尺、气息交融,却连冲上去争夺的念头都被彻底碾碎!

这份痛苦和自我鞭笞如同冰水反复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在槐树的阴影下动弹不得,形同泥塑木偶。

然而就在这一片惊涛骇浪的心绪翻腾中,桑知漪似乎终于整理好了思绪,她收回望向台阶的目光,裹紧了身上的雪青斗篷,微微侧身,准备抬步。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老槐树下的阴影角落。

视线交错。

白怀瑾猝不及防地与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桑知漪明显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此地点出现。

短暂的停顿后,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捧揉皱的宣纸,连唇色都透着不自然的青灰。

他眉心死死拧着,仿佛正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原本清澈俊朗的轮廓此刻因憔悴和某种沉重的压迫感而蒙上了一层灰败颓丧。

桑知漪眼中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讶异,随即归于一种了然的平静,甚至带着点不欲扰人的疏远。她微微颔首,礼节性地致意,脚步却已再次抬起,是打算绕过他直接离去当做不曾看见的姿态。

她无意打扰他,亦不欲被他打扰。这份清晰的界限感,像无形的寒针扎得白怀瑾心脏骤然缩紧!

那一瞬间,积攒的所有卑怯和懦弱竟被一种绝望的推力轰然冲垮!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

“等等!”

白怀瑾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口!

声音粗砺沙哑,像久咳未愈的人喉头卡着血块。他自己也被这突兀的声音惊到,脸上瞬间掠过狼狈不堪的潮红。

他仓促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步伐有些虚浮踉跄。寒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他单薄的棉袍下摆,更显出几分形容憔悴。

他站定在桑知漪面前几步处,隔着她刚吐出的白气和一小段冰凉的空气。

白怀瑾勉强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却因过于苍白消瘦的面颊而显得格外疲惫,甚至有些可怜。他清了清嗓子,想压下喉咙里的火烧感和沙哑:“你……还好么?”

话问出口,才觉何等愚蠢!目光扫过她清减了几分却依旧沉静的面容,心头又是一刺。他飞快地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些,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是说晋王府那次……”

寒风卷过空旷的府前街巷,吹得头顶枯枝呜咽作响。

白怀瑾猛地抬眼,像是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终于将盘旋在心口、沉重如同千钧巨石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的目光不再是逃避,而是直直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探询,钉在桑知漪脸上:

“那次,晋王逼你入府,你……怕不怕?”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受到了那股因惊惧而生的、源自骨髓的寒气。

那是他对她最深沉的忧虑,是他日夜悬心的巨石!

桑知漪似乎也没料到他沉默良久后,突兀冲出口的竟是这样一句毫不掩饰的关切。迎着他那双几乎称得上灼热焦急的眼,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澄澈的眼眸中漾开一丝极为浅淡的波澜,像是投入古井的石子,沉静了片刻。她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唇角微抿,吐出一个字:

“怕。”

声音很轻,却清晰得令人心悸,坦承得没有丝毫遮掩。

白怀瑾的心在听到这个“怕”字时,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揪扯得生疼!她怕过!她在晋王的威压下恐惧过!那份担忧和想象中的惊惶画面瞬间塞满脑海!

紧接着,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听见桑知漪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缓,如同春冰初解后的涓涓细流:

“当时……是怕的。”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回想着那份压顶的恐惧,“可是……”

话音未落,她轻轻摇了下头,那动作舒缓而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澄澈和一种破茧后的从容?

“如今已经不怕了。”

轻飘飘的七个字,如同七枚最细小的冰针,骤然刺入白怀瑾的耳膜。

那股强撑的力气瞬间如同被刺破的气球,砰然炸裂!随之掀起的不是释然,而是山呼海啸般的、足以将他理智彻底冲垮的狂暴记忆!

轰!

白怀瑾眼前蓦地一黑!铺天盖地的光影幻象撕开意识,将他狠狠拖拽回前世那个冰冷绝望的雪夜!

……

逼仄的客栈二楼客房。窗外风声呜咽,卷着湿冷的雪粒子砸在单薄的窗纸上,“噗噗”作响。一盏劣质桐油灯搁在糊着厚厚油污的破旧方桌上,火苗被灌进来的寒风撕扯得剧烈摇曳,在土墙上投下诡异扭曲、鬼影般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味药气,混和着潮湿木头散发出的霉腐味,呛得人头皮发紧。

角落里用两条板凳支起来的薄板床上,破旧的棉被裹着一具蜷缩的身体。

白怀瑾脸色铁青,额头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虚汗,牙关因剧烈的痛苦而死死咬紧,唇色灰白无光。剧烈的胃腹绞痛如同无数根冰锥在腹内疯狂搅动穿刺,又像是有烧红的铁钳在不断拧绞,直痛得他浑身痉挛,意识昏沉。

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四肢百骸,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裹着冰雪的冷风。

桑知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颊冻得通红发紫,沾着化开的雪水的发丝紧贴在额角,几缕狼狈地粘着,肩头、后背上落满了尚未融化的细密雪花。

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粗陶黑瓦罐,罐口被洗得发旧的粗布包着,腾腾的热气从布缝里向上氤氲。

她一眼看到床上蜷缩发抖的白怀瑾,那双早已疲惫不堪却依旧清亮的眸子骤然一紧!来不及拂去一身寒气,她疾步冲到床边,将药罐小心置于小凳上,动作快得掀翻了凳上原本堆放的几件破烂衣物也无暇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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