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阳,听话再喝一些。”
混沌中,阿阳听见耳畔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又梦见程朝了,梦里的程朝是那样绝望,那样的恨。
“你?”
她从梦境中挣开眼,程朝的哭喊还在耳畔。
床头坐着的男人袖口染血,不是徐玉,而是那日的刺客。
刺客的指尖在碗沿上顿了顿,药香混着血腥气涌进阿阳鼻腔,她这才注意到他左袖浸透了血,绷带边缘还在渗出暗红,显然是连夜替她寻药时受的伤。
阿阳盯着他渗血的绷带,声音冷得像浸过井水:“你究竟是谁?”
真不记得了...他低声道:“我是萧溯。”
萧溯?
阿阳默念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萧溯又是谁?
难道是当年和她一起服侍程朝的侍卫,那她们是什么关系?
萧溯拨开她额角的碎发,轻声道:“阿阳,明日我来带你离开,你可愿意?”
“你有几成把握能护住我的命?”
萧溯抬头,原先眼底翻涌着惊涛,在触到阿阳平静的目光后渐渐化作深沉的暗涌。
他原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来劝解阿阳放弃徐玉,没想到她竟比自己还要冷静。
“呵,他将我困作囚徒,仍要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不可笑吗?”
她骗不了自己,潜意识里一直再叫嚣杀了徐玉,这股恨意从未一日停歇。
阿阳望着帐顶的流苏晃了晃,忽然笑了:“萧溯,你不会以为我真的爱徐玉吧?豢养与被豢养的关系谈何真情?”
何况在那些梦境里,徐玉与程朝无意是青梅竹马,年少定情,即便如此他都能毫不犹豫毁了程朝,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替身?
死后的深情吗?
呵,留着喂狗吧,她可不稀罕要。
萧溯看着她眼中讽刺的笑意,一时间竟不知从和说起。
明珠暗投,宝剑蒙尘。
阿阳挑眉,语气平静得可怕:“长安想要我命的人比徐府的地砖还多。你若没有九成把握,最好现在就走。”
萧溯攥紧了药碗:“阿阳,你信我一次,这次我绝对会带你走。”
“呵。”
阿阳支起身子,单薄的衣襟滑下肩膀露出锁骨下方的齿痕:“唱了好几个月情深意重的戏,我都唱累了。不过留在徐玉身边,我至少能活着。”
徐家那群宗老对她的厌恶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若没有萧溯救了她,恐怕她真会不知不觉死在别院。
“我明白,我会让徐玉相信你死在了今夜的风寒里。”萧溯握住她发抖的指尖。
阿阳笑得眼眶发红,她望着床头那碗已经凉透的药。
徐玉喂她时总愿意哄着她,此刻指尖抚过萧溯带来的药碗,粗陶的纹路里还带着体温,忽然觉得比徐玉房里的羊脂玉盏要暖上许多。
“若你带不走我,就把我的头割下来送给徐玉。”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未愈的伤口。
阿阳望着萧溯震惊的眼神,轻笑:“这样,他至少会为我掉几滴泪像哭他养死的阿猫阿狗那样。”
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萧溯的呼吸骤然急促几分,语气染上破釜沉舟的狠劲:“我带你走。就算用我的命换你的,也会带你离开徐家这虎狼窝。”
...
“驾!”
青骢马的鬃毛已被汗水浸透,萧溯单手控缰,另一只手牢牢圈住阿阳的腰,能清晰感受到她肋骨在掌心的起伏。
阿阳忽然抬头,鼻尖掠过他染血的衣袖:“西南角有片槐树林!”
该死,她们刚跑出徐家追兵便赶来。
她一个替身罢了,也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
还是说在自己那段失去的记忆中藏着徐家重要的秘密?!
追兵的马蹄声已近在咫尺,身后的火把晃出狰狞的光影。
“追!”
萧溯猛拉缰绳,青骢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踏碎半块界碑。
“抓活口!”
拐进树林的瞬间,破空声骤起,一支弩箭擦着阿阳发梢钉入树干,箭尾羽翎还在簌簌颤动。
“不许放箭!”
阿阳突然按住萧溯握缰的手,指尖冰凉如霜:“往左!”
前方有处废弃的砖窑,萧溯会意扯转马头,马蹄在松软的土路上打滑,他挥手斩断树枝挡住追兵的视野。
“人跑哪里去了!”
追兵的呼喊声渐弱,萧溯忽然感到腰间一热,低头看见阿阳的指尖正按在他侧腹的伤口上,暗红色的血透过粗布衣裳,在她掌心洇成小小的花。
“庙。”
阿阳指向前方山坳,青瓦顶的破庙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飞檐上的铜铃早已锈蚀,挂着半幅褪色的经幡。
萧溯咬紧牙关,策马撞开虚掩的庙门,腐木的气息混着青苔味扑面而来。
“咳咳...”
庙内蛛网密布,残缺的观音像前堆着半人高的枯叶。
阿阳刚被放下就踉跄着撞在香案上,案角的烛台落地,惊起几只蛰伏的蝙蝠。
萧溯迅速反身闩门,听见追兵的马蹄声在庙外的竹林里兜圈显然是追丢了方向。
“他们会沿着血迹找过来。”
阿阳蹲下身撕开裙摆撕下布条,萧溯的血已经浸透了三层衣裳,伤口狰狞如犬齿。
她抬头时,正看见萧溯盯着她腕间的朱砂痣,那是徐玉亲手点的,此刻已被血渍染得斑驳。
“疼吗?”萧溯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庙顶漏下的月光。
阿阳没说话,指尖在他伤口上按得更重,直到看见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才把浸过冷水的布条递过去。
“不该问的,别问。”
呵,还是这个霸道性子。萧溯忍痛苦笑着:“遵命。”
庙外传来夜枭的叫声,火把的光突然在庙墙上映出晃动的人影。
该死,居然这么快!
阿阳骤然拽着萧溯躲进神龛后,破损的观音像正遮住半边身子。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追兵的脚步声,看见为首的黑衣人举着刀踢开庙门,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分头找!”黑衣人低喝,靴底碾碎枯叶的声音近在咫尺。
阿阳摸到神龛上积年的灰尘,她屏住呼吸,感觉萧溯的袖剑已滑入掌心,冰凉的剑鞘抵着她手腕的脉搏。
就在黑衣人即将转过神龛的瞬间,庙顶的破瓦突然咔嚓断裂,一只野猫蹿过梁木,带落的瓦片砸在香案上。
“喵。”
追兵们惊惶抬头,阿阳趁机拽着萧溯从后窗翻出跳进半人深的芦苇荡。
“妈的,是野猫!”
夜风送来追兵的咒骂,却再也追不上两个在黑暗中沉默疾走的身影。
破庙渐渐消失在身后,阿阳忽然被萧溯拉住手腕按在冰凉的石壁上。
“追踪术认的是血肉里的药引。”他的呼吸近在耳畔,带着血腥气的热气拂过她耳垂。
萧溯的指尖骤然扣在她腕骨上,拇指碾过那点朱砂,指腹蹭到皮肤下凸起的茧。
这个?
阿阳盯着他染血的指腹,突然夺过他手中的断刃,刀刃切入皮肤的瞬间,血珠溅在斑驳的墙面上。
“滴答...”
她垂眸看着腕间翻开的皮肉,点着朱砂的血肉落地。
阿阳冷冷看着他:“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萧溯垂眼望着她手腕翻卷的皮肉,忽然笑了:“你还真是恨他。”
恨?
腕间的剧痛反而让她清醒,那些被豢养的日夜在眼前闪过,徐玉替她描眉时指尖的温度,深夜书房里他批阅公文时偶尔抬头的目光。
她恨徐玉吗?
恨吧,从她睁开眼那一瞬间心里就涌起一个念头:杀了徐玉。
或许,自己曾经是程朝的忠仆呢。
那些被豢养的日夜,不过是场绣在金丝笼上的梦。
阿阳扯下裙角胡乱裹住手腕,血立刻洇透粗布:“真正的恨,是连自己都骗。”
...
暮春的月悬在断崖尖上,布鞋碾过崖边松动的碎石。
身后徐玉的马蹄声碾碎最后一丛荆棘,举目望去火把长龙顺着蜿蜒山道蜿蜒而上,炽热的火光与这清冷的月色交织,让阿阳的心境愈发悲凉。
自己已退无可退。
“阿阳!”
徐玉踏着火光骑马跃上岩石,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张曾在无数个夜晚温柔凝视她的面庞,此刻冷峻得如同千年寒冰,而那双曾在深夜中满含缱绻爱意的眼陌生得恍若从未相识。
走不了了...
袖剑已横在她颈侧,萧溯凑近她耳畔,压低声音:“演吧,你不是最会演戏了。”
要想活下去,唯有孤注一掷。
抬眸,她迎着徐玉迎着那如刀般的目光,身子佯装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眼眶迅速蓄满泪水。
“萧溯你觉得是你的袖剑快,还是我的箭快?”
徐玉往前踏半步,月光在弓弦上镀了层冷光,他指尖摩挲着箭簇。
“徐玉!”
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簌簌滚落,她哽咽着,声音满是无尽的恐惧与委屈:“徐玉,我害怕。”
徐玉的目光在阿阳身上停顿片刻,手中的弓弦微微松了松,声音也随之软下来:“阿阳,别害怕我会接你回家。”
萧溯冷哼一声,袖剑在阿阳颈边轻轻一动,他大声说道:“徐玉!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
“逆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徐玉的脸色阴沉下来,周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森冷,他手中的弓箭再次被狠狠握紧,箭尖直指萧溯咽喉,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其洞穿。
虽说君子讲究六艺,徐玉弓马娴熟,可这箭雨纷飞、局势混乱之时,谁又能保证他的准心万无一失?若是稍有偏差,那致命一箭极有可能偏离目标转而朝着自己射来,自己岂不是也将陷入丧命的绝境?
刹那间,阿阳哭得愈发悲恸,双肩剧烈颤抖仿若风雨中飘摇的残叶,她朝着徐玉的方向微微伸手,指尖颤抖满是无助与绝望:“徐玉,救我!”
那声音宛如受伤的孤兽发出的哀鸣,令人心生怜悯。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冷箭擦过徐玉的鬓角而过,直直朝着悬崖边的阿阳和萧溯射去。
“阿阳!”
徐玉瞳孔骤缩,眸中只剩阿阳那柔弱的身影。
“嗬!”
生死攸关的瞬间,萧溯用力推开阿阳。
你要活下去...
阿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旁倒去避开了那致命一箭,而萧溯却因这奋力一推失去了平衡,那支飞箭贯穿了他的肩膀。
“噗!”
鲜血四溅,萧溯的衣衫瞬间被染得通红,他的身体如同一叶被狂风卷落的残叶在半空中晃了晃,随即朝着崖下直直坠去。
萧溯!
阿阳整个人瘫软倒地,眼神空洞地望着悬崖下方,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地流淌下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不断盘旋。
他死了?!
萧溯他死了?!
直到徐玉匆匆下马,紧紧地抱住她那僵硬如石的身体,他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阿阳,没事了,没事了。他是个逆贼死有余辜。”
“......”
眼眸深处藏着恨意,阿阳瘫软在徐玉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惊吓与创伤。
“徐玉,我好害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个萧溯,他逼我跟他走,还说要杀了我……”
她的泪水肆意流淌浸湿了徐玉胸前的衣襟,那悲恸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心生怜惜。
“没事了。”徐玉轻轻拍着阿阳的后背,低声安慰着。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救我,我差点就死了,呜呜呜...”
徐玉眉头微蹙,轻抚着阿阳的头发,柔声问道:“阿阳,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或者……问你要什么东西?”
试探她?
阿阳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带着哭腔说道:“他就是说要带我离开,说你会害我,我才不信呢……可我害怕他真的会对我动手,徐玉,我心里只有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
徐玉盯着阿阳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想从她的眼神中找出一丝破绽。
阿阳迎着他的目光,眼神中满是惶恐与依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脆弱展露在徐玉面前。
“你不信我?你不信我!那我随他一块掉下去死掉好了!”
徐玉叹了口气,抱紧了她:“是我不对,我怎么会怀疑你呢,我们回家。”
“小心。”
徐玉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马上,自己翻身上马双手环着她,驱马缓缓往回走。
一路上,阿阳紧紧依偎在徐玉怀里,偶尔抽噎两声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徐玉的怀抱依旧温暖,可阿阳却觉得那温度里透着寒意。
这次是她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