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残阳褪尽。
程忠叔匆匆回府惊起廊下两只宿鸟,肩甲缝隙里渗着未干的汗渍将墨绿披风洇出深色水痕。
“夫人,我回来了,今日操练结束的早些。”
他粗粝的嗓音惊碎满院静谧,铁甲碰撞声在回廊间荡开回音。
本没结束的这么快,营中兄弟们见他每日练兵至星斗满天笑闹着推搡他早些归家,这才破天荒赶在月色初临时回府。
“三郎回来了,”
屏风后传来环佩轻响,阮清竹提着裙摆转出内室。
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程忠叔局促地挠挠头:“那个,你用过晚膳了没有?”
阮清竹轻笑,眼波流转间藏着盈盈暖意:“还未,小厨房温着饭菜,就等夫君回来再开晚膳呢。”
她竟这般记挂自己?!
程忠叔别过脸假意咳嗽,铁甲碰撞声愈发凌乱:“好,我我去换...哦沐浴更衣。”
转身时靴跟重重磕在门槛上,差点绊了个趔趄。
他娘的,哪个龟孙将门槛修的这样高!
行至廊下他又突然回头,耳尖红得滴血:“往后不必等我,你饿着肚子怎使得?”
等他换了家常布衫回来,阮清竹已将八碟小菜摆得齐整,青瓷碗里的热汤腾着白雾中侧脸愈发柔和。
“三郎。”
见他进来,她立刻起身执起银匙要为他布菜,手腕却被轻轻握住。
阮清竹睫毛轻颤,将脸埋在氤氲热气里:“明日,我要回门...三郎能陪我去吗,我一个人怕...怕礼数不周丢了程家的脸面。”
“自然要去!”
程忠叔脱口而出,梁上灰雀扑棱棱乱飞。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他慌忙压低声音:“明日我便向主帅告假。”
说着,他笨拙地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肌骨:“程家儿媳回门,哪能少了当家夫君护着?”
烛火摇曳间,阮清竹耳尖泛起的红晕倒比案上的胭脂还艳三分。
“我怕我会做不好,我是个庶女不比嫡女学到多,我有点担心...”
她自幼在姨娘膝下长大,弹筝唱曲儿的小娘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又怎能教她世家大族的规矩?母亲厌恶她们母女至极,将她们视作泥潭里的脏物连正眼都不愿施舍,更不会教导她。
“容音。”
程忠叔单膝跪地让那双含着泪的杏眼不得不与自己对视,他的眼神坚定:“听着,你既进了我程家的门就是我程家堂堂正正的三夫人,等过些年我上了战场定会给你挣得一个诰命。至于什么嫡庶之说,不过是些腌臜规矩!往后谁敢拿这话刺你,我这刀锋可不认人!”
提到学礼数,他忽而笑出声来:“至于礼数,你若是想学可以请教大嫂或是阿阳,呵,阿阳便算了,她自己当年学礼数都气跑了五个嬷嬷,三个先生。总而言之,你就按自个儿心意活,天塌下来有我给你扛着!”
阮清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肃杀又笨拙温柔的男人,恍惚想起幼时父亲也曾握着小娘的手说要一生一世。
她的父亲曾经与小娘也是温存过一段日子的,不过那段日子就宛如镜花水月,没过几个月父亲便嫌小娘不懂礼数粗鄙不堪,嫌她见了贵客连话都说不利索...
“嗯。”
“险些忘了还给你买了这个。”程忠突然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个雕花木盒。
木盒打开时,一卷银丝琴弦在烛光下温润柔和。
“这是?”
程忠叔憨憨笑着:“那日听说你喜欢古筝,我自提的起枪来便多在军营呆着,不懂何为好的琴弦让掌柜的给我拿了最贵那个,你先,先将就用着,等休沐时,我陪你走遍长安琴坊寻最好的。”
“这个已经很好了。不过,夫君怎么知道我爱弹筝,我从未在程家抚筝呀?”
程忠叔低头扒了两口饭:“你陪嫁丫头说的。”
那日他上阮家迎亲,阮清竹跨出绣楼时,身后小丫鬟抱着朱漆古筝哭得梨花带雨,琴弦上还悬着未干的泪痕,当时他便瞧出这琴于她定是极要紧的。
阮清竹攥紧裙角,声音细若蚊蝇:“母亲她...她不喜我弹古筝,她说当年我小娘就是靠着入府给她弹古筝弹到我父亲床上去的,她说古筝是上不得台面之物,我生怕...生怕你也这般想,我怕你会不高兴...”
“胡说!”
程忠叔拍案而起,碗筷震得哐当响。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口气坐下将木盒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以后,你想弹就弹,有我在,你对着她的脑门弹,她都不敢啃一声。”
“噗呲。”
阮清竹笑出声,她顺势偎进程忠叔怀里:“三郎,谢谢你。”
“咳咳,小事一桩。”
程忠叔瞬间僵成木雕,悬在半空的手不知该托住她后背还是该揽住肩头。
她好香...
僵持片刻,他笨拙地圈住她肩膀,耳尖红得能滴血:“你也饿了,快些吃饭...凉了就不好了。”
用完晚膳,阮清竹裹着藕粉中衣推门而出。
烛火摇曳间,她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砖,指尖覆上程忠宽厚的脊背。
“三郎...”
素白里衣半敞着露出一截纤细的锁骨,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曲线滑进衣领。
“夜深了,我伺候你入寝吧。”
程忠叔握着书卷的手猛然收紧,宣纸被攥出细碎褶皱。
他慌忙扯紧被她攥住的衣带,结结巴巴道:“等...等等!”
白日里练兵时,手中长枪三次狼狈脱手坠地,那帮糙汉子笑闹着调侃他被掏空了身子,他只能将脸埋进冷水里试图浇灭心头的火,每见她都哭的那样厉害,让他的心像被人揪住了一样疼,偏生停不下来。
程忠叔霍然转身,带翻了案上茶盏:“你先睡,我再去巡营!”
他仓皇夺门而出,夜风裹着月光扑进屋子,阮清竹望着空荡荡的门框,指尖还残留着他腰间的温度。
哪有人深夜巡营的...
...
晨光斜斜漫过朱漆角门,帮院内小姑娘跑腿买胭脂的程朝刚踏门,忽然后领被人攥住。
“哎呦。”
程忠叔甲胄未卸立在她身后,腰间佩刀还带冷光。
“怎么了,三哥?”程朝挑眉,试图掰开他铁钳似的手指。
程忠叔压低声音:“今日,我要陪你嫂嫂回门,你心思比我细,你给我出些主意。”
程朝忽地笑出声,眼角弯成月牙:“哟,这可是你头次觉得我心思细腻呢?平日里不是总说我比军营里的糙汉子还野?”
话音未落,后背挨了重重一掌,捶得程朝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少贫嘴!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程忠叔涨红着脸,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阮清竹,语气软下来:“你嫂嫂性格温吞,阿阳,三哥除了程家,就怕你嫂嫂受委屈了……”
马车碾过长街,阮清竹攥着帕子的指节发白,隔着车帘望着朱漆斑驳的阮府匾额。
不知小娘是否还好。
“别怕,有我在。”程忠叔握住她冰凉的手,粗粝的掌心传递着暖意。
“嗯。”
跨进门槛的刹那,熟悉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
赵氏端坐在描金太师椅上,抹着丹蔻的指尖叩击扶手,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像尊泥胎神像:“还以为你嫁出去就忘了娘家呢。”
阮清竹膝盖发软:“母亲,容容音不...”
“阮夫人说笑了”程忠叔跨步上前挡在她身前,身上的铠甲铿锵作响。
他从怀中拿出礼单交给一旁的嬷嬷:“小婿特意备了北疆貂皮与百年山参,还望阮夫人笑纳。”
“哟,长姐回来了?”
珠帘晃动,阮清珠晃着金镶玉步摇款步而入,丹凤眼扫过程忠腰间的佩刀又落在阮清竹素净的裙裾上。
她嫌弃上下打量着阮清竹:“不过听说姐姐连规矩都不懂,可别给程家丢人现眼才好。”
程忠叔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已按上刀柄。
不要。
阮清竹慌忙拽住他袖口,指尖传来的力道让他想起昨夜她蜷缩在自己怀里颤抖的模样。
她垂眸浅笑道:“妹妹自幼在母亲膝下熏陶,规矩礼数自然是极通透的,往后姐姐还得多向妹妹讨教才是。”
赵氏冷笑着茶盏重重磕在红木几上:“容音,你这说的倒像是母亲原先亏待你了。”
程忠叔蹙眉:“阮夫人这是何意?容音既已嫁进程家,便是程家的人。今日回门是省亲不是来受刁难的。若阮夫人觉得程家亏待了容音,大可以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赵氏被程忠叔的气势震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阮清竹望着身侧人坚毅的侧脸,以往在阮府,她总是战战兢兢任人嘲讽,今日有他在身旁,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晚膳已备好,今日难得清竹回门,我们一家人好好聚聚。”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阮府老爷阮达明扶着胡须乐呵呵打破僵局。
酒过三巡,阮达明醉醺醺握住了阮清竹的手:“容音啊好孩子,你如今嫁得好也该帮帮娘家。你弟弟如今还未谋得好差事,你看能不能让程将军帮忙?”
“这...”阮清竹求助地看向程忠叔。
程忠叔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满堂慌乱,最后落在阮俊安涨红的脸上,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岳父,朝廷选贤任能自有律法纲常。若令郎当真胸有丘壑大可参加科举,凭真才实学谋个前程。若想靠裙带关系平步青云,恕忠叔不能答应。”
这番话一出,赵氏之子阮俊安拍案而起:“好你个程忠叔!我阮家好歹也是官宦门第,求你办这点小事都推三阻四,分明是看不起我们!”
他赤红着眼,锦袍前襟还沾着菜渍,全然没了往日的斯文模样,他踉跄着要往前揪程忠叔的衣领,被身旁的小厮慌忙拽住。
程家在长安的地位岂是他们阮家可高攀的。
阮清竹看着这个阮家嫡子,他们不是看不起程家,而是从来都认为她的东西就是他们想拿就能拿走的,甚至不能叫做抢。
程忠叔抽出长刀拍在桌上,寒光映出满堂人脸色发白的模样:“我程忠叔做事向来只凭本事。我今日把话撂在这,容音既嫁进程家,便是我程家的人。谁敢动她分毫,或是想借着她的名义行不义之事,先问问我这把刀答不答应!”
他顿了顿,忽然森然一笑:“倒是岳父与阮夫人,这些年对容音不闻不问,如今见她嫁得好便想起这层血脉关系了?”
阮俊安已拍案而起,酒气喷在半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阮清竹是阮家的女儿,她帮衬娘家天经地义!”
“呵,阮公子好威风啊。”
程忠叔慢悠悠放下手中白玉杯,看向装醉昏睡的阮达明:“我瞧着,陛下身边那些整日舞文弄墨的翰林学士,倒不如阮公子这般直爽痛快,不如明日我进宫替阮公子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
好个冷硬不吃的程忠叔,若是他真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阮家那点根基怕是要连根拔起。
赵氏慌忙扯了扯儿子的衣袖,声音都变了调:“还不住口!”
“这是怎么了?”
阮达明醉眼惺忪般揉着太阳穴坐直身子,额角沁出冷汗,颤抖的手将酒水泼出大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继续喝呀,别客气!”
用完晚膳,阮清竹提起裙摆跑进小娘的院子。
明小娘摸着她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容音,你胖啦。”
程忠叔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女,粗糙的手掌在腰间佩刀上蹭了蹭,突然单膝跪地:“岳母放心,小婿会待她好的。”
“你叫我什么?”明小娘错愕看着他。
阮清竹抬头泪眼愣愣看着他,他对阮家主母只淡淡唤了声阮夫人,此刻却对着自己的生母郑重叩首,称一个小娘为岳母。
“生恩大于天。”
程忠叔握住阮清竹冰凉的手轻轻放到明小娘掌心,眼神灼灼:“我程忠叔只随我家夫人认亲,管旁人说什么,往后咱们每个月都回来看岳母。”
阮清竹埋首于他胸前抽噎不止,从前在绣楼苦熬的岁月里,自己心中唯有小娘鬓角的白发,如今这副被人轻贱的身子终于有了值得交付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