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口工业园那根冒青烟的功能机纪念碑,像个焊在三星脸上的大号烟头,嗤嗤作响。
流水线重启的嗡鸣刚盖过前夜的警报,瘦猴抓起一根扭曲的屏蔽罩支架,当啷一声砸进废料箱,嘴里还骂骂咧咧:“棒子送果篮?我看是黄鼠狼!生产线搞不动,挖角玩不灵,改下咒了?”他朝四号线崭新的防静电地坪啐了一口,“呸!”
雷宜雨没理他,眼睛粘在手里那块刚下线的昆仑射频芯片主板上——指示灯半死不活地闪着,通话沙沙的杂音比老太太的收音机还刺耳。
十五块不良主板在他脚下的纸箱里堆成个小坟包,默默控诉着那刚刚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鬼见愁”。
车间入口光影一晃,苏采薇纤细的身影裹着一股寒气和报表急匆匆闯进来。冷风卷着新鲜油墨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最新统计,”她喘匀一口气,声音绷得跟琴弦,“四号线整体良品率……”她顿了顿,才咬着牙报出那个数字,“只拉抬到11.6%。”冰凉的纸页塞进雷宜雨手里,“废料堆快赶得上外面那根‘烟囱’高了!物料成本比预计超支……翻了个跟斗还带拐弯!”
“小雷老板!”老吴的破锣嗓子从门外撞进来,花白头发下那张黝黑的脸皱得跟旧抹布似的,“拆机壳那帮兔崽子又来闹了!喊人手不够!说今天不匀五个钳工过去帮他们,下一批‘夕阳红’的老人机壳子就堵成堰塞湖啦!”他脚上那双沾满机油的劳保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油腻的灰脚印。
压力像无声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嘈杂的车间。
雷宜雨掂了掂那块依旧嘶哑的主板,主板边缘的毛刺扎着指腹。能熬过七十二小时绝地大逃亡是本事,可活下来还得活得体面,这才是最硬的骨头。
“耗子,”他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偏偏压下了所有机器的噪音,“去,把废料仓库那扇破卷帘门给我焊死!没我的话,只许进,不许出——哪怕堆成山,也给我堆在里头!”
瘦猴一愣,眼睛眨巴得像接触不良的信号灯:“啊?宜雨哥,不……不往外清了?”
“清?”雷宜雨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弧度,像是焊枪点着引信,“清出去卖给收破烂的,三毛一斤?等着让金仁锡那帮人剪彩时当礼花放啊!”他目光扫过墙角那一堆堆绝望的“尸体”,“留着,我有用。堆!”
就在这时,车间广播刺啦一声嘶鸣,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雷总!雷总在不在四号线?贵客到了!联发科的蔡总工带人杀过来了,好家伙,乌泱泱一飞机的人!”门卫老张那兴奋得变调的公鸭嗓,震得铁皮顶棚嗡嗡响,“卡车直接把行李拉车间门口啦!”
“来了!”
雷宜雨眼中精光一闪,随手把那块“半死不活”的主板往苏采薇怀里一塞,大步流星迎了出去。
车间大门被用力推开。
呼啦——
外面清冽的晨风夹带着机油和冷铁的味道猛灌进来,吹得人一激灵。逆着光,一群深蓝色的身影踏过晨雾,鱼贯而入。
为首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鹰隼似的直接掠过门口众人,精准地落在庞大的四号产线上,对停机造成的“死寂”皱紧了眉头。跟在他身后的是个提着超大金属工具箱的短发女人,那箱子看着沉得能压死牛,她提着却像拎包早餐,步伐又稳又快。
来人正是联发科技术总工,蔡明介。
“雷总,”蔡明介的普通话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省去寒暄,开口就刺中靶心,“听讲你的昆仑芯片机,良率跌进马里亚纳海沟了?”目光扫过旁边堆叠的报废板,眉头锁得更深,“连个开机的响声都听不到?”
“蔡总工消息灵通。”雷宜雨笑了笑,侧身引路,“产线刚跑起来,病根还没刨干净,请多指教。这边请。”
联发科的技术团队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蜂群,瞬间散开,无声无息地“叮”上四号线的各个关键节点。
蔡明介走到一台刚刚“歇菜”的贴片机旁。穿着蓝色连体工服的短发女人——被大家称为“七姐”——早已放下金属箱,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厚重的防静电手套也没能减缓她的速度,覆盖板精准地掀起,精密的吸嘴和供料器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七姐”没理会旁人询问的目光,纤细的手指在泛着冷光的金属部件间跳跃。她捏起一颗滚落在轨道缝隙里的0.3毫米电容,指尖轻轻搓动。
“湿度。”她头也不抬,吐出两个字,冷硬得像铁块。
旁边联发科的一个工程师立刻接口,声音飞快:“进厂时抽测过,武汉最近空气湿度超标,仓储区记录临界。”他手里pdA屏幕上的数据曲线正猛烈跳动着。
“七姐”丢开那颗沾了潮气的电容,指尖又拂过旁边料盘上一卷卷泛着虹彩的焊锡丝:“合金比例?熔融峰值?”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问天气。
“客户指定非环保低温无铅款,峰值实测227.5,比工艺窗口低半度!”这次回答的是一个负责工艺的长江系工程师,他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贴片机前的光线刺眼,映得他额头上的汗珠粒粒分明。
老吴忍不住插嘴,粗粝的手指头指向一旁嗡嗡作响的巨型管道:“除湿机?一直开着啊小雷老板!我老吴亲自盯……”
“是开了,”蔡明介突然打断,指尖捏着一小块从废料堆里拣出来的板子,凑到灯下仔细审视着焊点处那细若蛛网的微裂纹,“可你们厂这送风管道,还是当年改装老毛子的旧排气管改的?路径过长,加上厂房密封性……嗬,”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没把话说完,那金属板上暗淡的裂纹却刺得人眼睛疼。他身边另一个工程师立刻掏出一个手持式环境监测仪放在脚下,屏幕上的数字正倔强地闪着红光。
“贴装压力偏差,Z轴补偿过冲了二十微米!”“七姐”冰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
老吴的脸唰一下红透,像是刚从淬火炉里捞出来的熟铁。
蔡明介放下板子,掏出块眼镜布慢条斯理擦着镜片:“旧设备旧基础,强行塞新东西跑高精尖,雷总,这相当于逼八十岁老头跳街舞。”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雷宜雨,“给我八周。”
数字脱口而出。
八周?
苏采薇捏着报表的手指陡然收紧,薄薄的纸页差点被她撕破。刚在千乡计划上押了重注,七省渠道要钱铺,仓库里的废料山还指望着四号线的血救,哪里耗得起八周?
一片死寂。
机器的低鸣像是被瞬间掐住脖子。
连瘦猴叼在嘴里的那半截屏蔽罩支架都忘了嚼,他微微张大嘴。
雷宜雨脸上没什么波澜。他缓缓抬起手腕,精钢表壳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冷冷地一闪。
“啪嗒!”
清脆的表盖弹开声打破死寂。
表盘内侧,一行蚀刻的小字随着机械指针的转动赫然显露:
两周,十人,八五良率。
蔡明介盯着那几个字,目光像钉子一样凿进表盘深处。
“这是蔡总工登机前,亲自发的传真。”雷宜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斤,“君子之约,您立的。”他“咔哒”一声合上表盖,抬起眼,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像淬了火的刀刃,“长江通讯的家底,就指望这条线翻身了,您忍心看我被三星那些家伙看扁?废料堆里扒饭吃?”他轻轻踢了踢脚边小山一样的不良主板。
空气几乎凝固成铁板。联发科的工程师们面面相觑,连“七姐”擦手的动作都停顿了半秒。
蔡明介没立即开口。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条如同风烛残年的巨龙般的四号线产线,机器低沉的轰鸣似乎在风中呜咽。布满油污的输送带缓慢滚动着,偶尔卡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一个老人的沉重喘息。
“……人歇线不休。”最终,蔡明介摘下眼镜,用力捏了捏眉心,声音透着一丝沙哑,“调人,三班倒。”
金丝眼镜重新架上鼻梁时,镜片后的目光已如寒冰下的流水。
接下来的两周,四号线的灯光再也没熄灭过。空气里弥漫着焊锡、助焊剂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带着灼人的焦感。
贴片机的震动昼夜不停,发出有节奏的嗡鸣,像一只永不停歇的巨兽在呼吸。
“七姐”几乎在贴片机旁扎了根。
她戴着防蓝光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焊点红亮的闪光,手指在精密进料器与主控面板间疾速跳跃,动作快得像是在和机器比赛。厚重的防护手套沾满了锡膏和松香,泛出油亮的光。
“西线回焊炉第三温区实测低五度!”一个声音在角落里吼。
“七姐”头都没抬,指尖在屏幕上弹过一串代码。“加补热风刀组,延长预热段三十秒!三号炉曲线重新拉!”指令下达,声音冷冽得像块铁,身后几个负责工艺的老资格工程师立刻在pdA上狂奔疾书。
老吴带着他的钳工兄弟,如同工蚁般在巨型设备下爬进爬出。他的工作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着后背,手里扳手与螺丝碰撞的“咔哒”声响彻不停。
“狗日的温区挡板歪得像老太太门牙!”老吴骂骂咧咧地从炉膛底钻出来,脸上被熏得乌黑,“七姐!‘七姐’!这得抬机器割!太费劲……”
他话没说完,一个黑漆漆的矩形金属块“哐当”一声砸在老吴脚边的金属格栅上——是一个报废的主板。
“垫进去。”七姐的声音从设备深处传来,没有半点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吴低头看了看那块焊点死透的报废板,又看看眼前那巨大的炉膛缝隙,再抬头时,眼睛亮得如同焊枪点燃的火焰。
“垫进去?”他猛地一拍大腿,“绝啊!报废主板当垫片?变废为宝!老子是蠢驴!”他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反手就把那块死透的“废物”钢板狠狠塞进机器缝隙,扳手精准狠辣地一撬——轻微的“咔哒”声响起。
完美契合!
“成了!成了!七姐神了!料板废了都能发光!”老吴的破锣嗓子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在车间里炸响。
“神个屁!下一个!别闲着!”七姐的喝斥像一盆冰水浇下来。
老吴嘿嘿笑着,麻利地钻向下一处。整个团队被他带动起来,动作明显快了几分。
时间在机油与汗水的气息中无声流逝。
第十四天深夜。
产线末端,最后一批光板正在安静地通过AoI光学检测仪。
绿灯匀速亮起,安静得有些诡异。
“七姐”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苏采薇的指尖捏着报表一角,用力到指节发白。
整个车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只有AoI仪规律的嗡鸣如心跳般敲击。
啪嗒。
检测灯由绿转红,警报凄厉地划破死寂——
“操!”不知是谁憋出一声粗口,绝望如同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每个人的胸腔。
“等等!”一个联发科的年轻工程师眼尖,指着那块报警板子边缘,“焊盘位移肉眼都看不出来,光学放大才有这点……不是核心功能,能通话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七姐”和旁边的蔡明介。
“AoI判定死亡,功能判定存活。”蔡明介镜片后的眼睛精准捕捉到苏采薇指尖那份报表最后一行空着的数据位,声音平静无波,“采薇总监,最终判定权在你们甲方。出多少货,看雷总敢不敢扛这个瑕疵风险。”
目光灼灼,所有人望向一直站在阴影里的雷宜雨。
“出!”声音斩钉截铁。
雷宜雨上前一步,抓起一块瑕疵板子,“啪”地接通旁边电话分机试音键。
“喂喂?能听见吗?”试音人员的声音透过劣质喇叭清晰传出。
沙沙的电流杂音依旧存在,但通话却再没有被切断。
“听见了!杂音小多了!”试音员的声音带着一丝振奋,“能听清!”
雷宜雨握着那块带着微瑕的主板,抬头看向苏采薇。
“苏总监,”雷宜雨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良率多少?”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八……八十五点零二……”苏采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终于将那最终的数字吐出双唇,“点七!”
数字如同闪电,劈开了车间顶棚!
“嗷——!”
积压了整整两周的火山,瞬间喷发!一个年轻的工人猛地甩飞安全帽,橡胶撞在铁皮墙上的沉闷巨响像是在心头炸开一记惊雷!
“八五!八五啊!神了!”嘶吼声带着泪意。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老子焊板子焊得手都抽筋!值了!”瘦猴一拳砸在旁边机箱盖上,“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整块钢板嗡嗡作响!
“小雷老板!”老吴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抱住雷宜雨的胳膊,那张沾满油污的老脸上涕泗横流,哽咽得像个孩子,“保住啦!吃饭的家伙保住啦!”
喧天的狂喜中,苏采薇突然挤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刀锋般抵近雷宜雨耳边:“良率爬坡有救了,但仓库里那座废料山……拖下去就是颗定时炸弹!”
雷宜雨被老吴抱着摇晃,脸上却不见多少波澜。
越过老吴花白的头顶,他望向联发科团队的方向。在激动人群的反衬下,以“七姐”为首几个最核心的工程师身影显得格外疲惫,默默收拾着工具。
雷宜雨轻轻拍了拍老吴的后背:“废料?”目光却与远处的“七姐”无声相触。
无声无息间,“七姐”收拾工具的动作微微一滞,她那双总是落在电路板上的锐利眼睛,第一次抬起,隔着攒动的人头与震耳的欢呼,准确地捕捉到雷宜雨眼底深处那一丝冰与火交淬的寒芒。
他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扯了半分。
“老吴啊,”雷宜雨对着泣不成声的老吴,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震天的喧哗,“让后边拆机壳的小崽子们,晚上加个餐!”
“嗯?”老吴茫然抬头,泪眼婆娑。
“就说我说的,加餐吃——‘翻新’的骨头汤!”雷宜雨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喝饱了好干活!”
角落里的瘦猴反应最快,他猛地扭头,狼一样的目光瞬间盯紧了仓库大门上那个刚被老吴亲自焊死的大锁!
几米开外,正低头收拾示波器的“七姐”动作猛地一顿,几乎就在同一刻!
她手上那把昂贵的防静电镊子,“咔嚓”一声脆响!
镊尖应声而断!
废料山……翻新?
她缓缓抬头,寒冰凝固的视线死死锁住了那个笑容“纯良无害”的年轻人。
灯火通明的车间深处,不知哪根通风管忽然呜咽着,灌进一股格外锐利刺骨的冷风。
厂房角落的传真机突然诡异地嗡鸣起来,无声地吐出一页薄薄纸张——
那上面一行凌乱潦草的数字坐标,带着某种不祥的急促,像被无形的手匆匆抹过一片阴影:
北纬 31.0°,东经 1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