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家的阳光带着金沙江的暖意,透过项目部办公室的窗,在陈景辰的安全台账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他刚整理完前面落下的周报,指尖还残留着铅笔的木屑味,手机就在桌角“嗡嗡”地震动起来。
是施清研的消息。
陈景辰随手拿起手机,以为是她发来的注册安全工程师复习资料提问——这几天她总在微信上问些规范里的细节,有时是高处作业的防护标准,有时是临时用电的接地要求,他都一一认真回复。
可点开对话框的瞬间,他脸上的笑意倏地僵住了。
没有文字,只有两张图片。
第一张图片里,外架的钢管像被抽走了骨头的骨架,歪歪扭扭地悬在半空。几个没系安全带的架子工正站在横杆上拆卸扣件,脚下的脚手板只铺了一半,空隙大得能塞进一只脚。而更让他心惊的是,架体正下方,三个工人蹲在地上绑扎钢筋,安全帽随意地放在旁边的模板上,对头顶随时可能坠落的钢管浑然不觉。
第二张图片的角度更低,能看清地面上散落的扣件和短管,像一地锋利的牙齿。远处的宿舍楼下,两个穿着工装的人影正慢悠悠地晃着,手里还端着搪瓷碗,碗沿的热气在镜头里模糊成一团白。图片下方只有一行小字:“拆架第三天,每天如此。”
陈景辰的手指猛地收紧,手机壳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盯着图片看了足足半分钟,感觉血液都往头顶涌——垂直交叉作业不设警戒区,高处作业不系安全带,作业人员不戴安全帽……这些都是安全管理里最基础的红线,是连刚入行的学徒都知道不能碰的禁区,可在九直管的威信县项目上,却像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
“怎么敢……”他喃喃自语,指尖在屏幕上抖得厉害,连输入密码解锁都试了三次才成功。威信县他去过,山高路陡,一旦出事,连送医的路都难走,这些人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吗?
他几乎是立刻拨通了语音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直到第四声,电话被接起,施清研的声音带着点喘,背景里还有钢管碰撞的“哐当”声。
“景辰?”
“清研!你发的图片我看到了!”陈景辰的声音劈了个调,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咚咚”声,“意思其他人都是这种放任不管?管理人员呢?安全员呢?就没人管管吗?”
“管理人员还在宿舍里呼呼大睡呢。”施清研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我早上七点就去敲他们宿舍门,喊了三遍,王主管翻了个身说‘拆个架子而已,有啥好盯的’,然后就没动静了。”
她顿了顿,背景里的“哐当”声停了,大概是走到了稍微安静的地方:“现在工地上,就我一个人守着拆外架。班前安全教育和安全技术交底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讲的时候他们还嬉皮笑脸,说‘小施啊,你刚来不懂,我们拆了十几年架,闭着眼都没事’。”
陈景辰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指腹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麻。他能想象施清研站在一群散漫的工人中间,拿着安全规范试图讲道理的样子——她那么瘦,站在高大的架子工旁边,像株随时会被风刮倒的小草,可眼神里的认真,却比谁都坚定。
“这种直管部,对安全管理太可怕了。”施清研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点疲惫,“直接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警戒绳是我从库房翻出来的旧绳子,连个像样的警示牌都没有。我让他们把下面的工人清走,他们说‘耽误了工期你负责啊’,我……”
她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一阵急促的呼吸里。陈景辰仿佛能看见她站在寒风里,红着眼圈却倔强地不肯掉眼泪的样子——这丫头,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能让她说出这些,心里该有多委屈。
“你先别急。”陈景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你现在离拆架区远一点,千万别站在正下方,听见没?”
“我知道……”
“你听我说,”陈景辰打断她,语速飞快却条理清晰,“第一,立刻用手机录视频,把没系安全带、没戴安全帽、交叉作业的场景都录下来,特别是管理人员不在场的证据,这是保护你自己的凭证;第二,马上给九直管的安全科打电话,就说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要求立即停工整改,通话记得录音;第三,别跟工人起冲突,他们现在听不进去道理,你先保护好自己。”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把所有能想到的自保和处置措施都一股脑说了出来,像在工地上遇到紧急情况时的应急指挥。他太清楚九直管的作风了,一旦出事,最先被推出来担责的,往往是认真做事的人。
“我已经录了视频,也给安全科打了电话。”施清研的声音平静了些,“安全科的人说‘知道了,会派人去看’,然后就挂了。”
“敷衍!”陈景辰忍不住低骂一声,“我现在给师傅打电话,让他跟总公司安全部反映,必须马上派人去现场!”
“别了景辰。”施清研轻轻叹了口气,“你刚回巧家,别因为我的事又惹麻烦。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守着,他们拆一层,我清一层下面的人,总能避免点风险。”
陈景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她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想的还是怎么去避免风险,而不是自己该如何脱身。这就是施清研,那个在安全培训课上说“哪怕只能救下一个人,我们的工作就有意义”的姑娘,哪怕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骨子里的责任感也半点没减。
“你守着?你怎么守?”陈景辰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无奈的心疼,“他们要是不听你的,硬要往下扔钢管,你能挡得住吗?清研,安全管理不是靠一个人硬扛的,得有制度,有执行力,有愿意担责的领导,这些九直管现在有吗?”
听筒里一片沉默,只有风吹过架体的“呜呜”声,像谁在低声哭泣。
陈景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巧家的项目上,安全员正在给工人做班前交底,每个人都戴着安全帽,听得认认真真。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亮得有些晃眼。
他忽然想起施清研发来的图片里,那些散漫的工人,那些沉睡的管理人员,那些形同虚设的安全措施。这哪里是在拆外架,分明是在拆安全管理的根基,拆每个工人背后家庭的希望,拆整个行业本该坚守的底线。
“清研,”陈景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那些图片,不只是隐患,是在告诉你,九直管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他们缺的不是规范,不是制度,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责任的担当。”
他想起三直管把施清研调走的理由——“太较真,影响进度”。原来在某些人眼里,进度比安全重要,人情比规范重要,敷衍比担当重要。而施清研这样的人,就成了不合时宜的“异类”。
“我知道。”施清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易察觉的韧劲,“但我不能看着不管。哪怕他们不听,我也得说;哪怕只能拦住一个人不站在下面,我也得守着。这是我的工作,不是吗?”
陈景辰说不出话了。他忽然明白,施清研发来这些图片,不是为了抱怨,不是为了求助,而是想告诉他——哪怕身处泥潭,她也没忘了自己为什么出发。那些图片里的隐患,是她必须面对的战场,也是她不肯放弃的证明。
“那你一定注意安全。”他最终只说了这句话,像在对她说,也像在对自己说,“每隔一小时给我发个消息,不用多,就一个‘安’字就行。”
“好。”
挂了电话,陈景辰久久没有动。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两张触目惊心的图片上,像两记无声的耳光,扇在每个重视安全的人脸上。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红色的马克笔,在自己的安全台账上重重写下:“安全,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