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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郡太守一边由着姬妾为自己解下被雨水沾湿的外袍,一边语气鄙夷地说着:“此獠无父无母无亲族,不知是从哪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赶上了天下大定的好时候,留了一条命,凭着一副凶狠心肠,歹毒手段,再沾了些好运道,成了这绣衣卫的首领……”

“若论本领,他自是有一些,按说大丈夫不问出处,本官家中往上数两代,也是卖饼郎呢!”太守在榻边坐下:“可偏偏此人寡廉鲜耻,全无道德品格可言,公报私仇,喜怒无常,私下又有许多阴损癖好。”

姬妾捧来一盏热茶,太守接过握在手里,声音更低了些:“对外且罢了,据说他的原配妻子便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之后的续弦更是怀着几月身孕便自行吊死了,想来多半也是不堪熬煎……”

刚在太守身侧跪坐下去的美妾闻言面色青白,也顾不得给太守揉肩了,紧张地问:“那他如今的妻妾岂非也要受他摧残?”

却听太守冷笑一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妻妾!”

“他早年在睡梦中被一名小妾暗伤,伤势极重,命都去了半条,从此似乎便不能人道了……否则怎会再不近女色,至今也无半个儿女后人?”

太守说到这里,几分解气,几分唏嘘:“听说那伤人的妾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吊死的续弦的婢女,大约是为主报仇,倒是很有血性胆魄。”

“只可惜她没能杀了这恶贼……”姬妾微微咬牙,眉心又蹙起:“那她之后如何了?”

太守摇头:“虽不知具体,但倒是也听过一则后续传闻……说是这妾之所以敢动手,是有些依仗在的,似是当时怀了身孕,祝执伤了根本,顾及那腹中唯一骨肉,便暂时没杀她,大约是打算等到顺利产子之后再动手……可那妾即将临盆时,人却不见了。”

姬妾听到这里,精神陡然一振,双目放光:“她逃了?”

太守再摇头:“这便是一桩悬事了,不知是逃是死,也不知那腹中孩儿下落……不过这些本官也是听一位京中同僚来信说起的,真相具体如何,恐怕只有那祝执一人清楚。”

姬妾不由遗憾惋惜,又有些讶异,原来家主和京中那些一本正经的大人们平日里私下来信竟是聊得这些。

太守浑然不知自己与广大同僚形象有变,仍沉浸在叙述之中,此刻几分畅快地捋着胡须:“这些传闻虽不知真假,但此獠如今膝下香火断绝却是真,实乃天意报应。”

姬妾不觉得是天意,这分明是那个无名的妾拿命做刀,才割出了这一道泄恨的口子。

若那个妾和那个孩子有幸还活着,可千万不要被找到才好。

太守的妾在心中念着那个无名的妾,太守则已将这一切归为一句政治总结:“或许正因他断子绝孙无亲无眷,陛下才愿意一直用他。”

绣衣卫乃仁帝创立,做得大多是沾血的事。而祝执没有亲眷支撑,无后人可以栽培,纵然手中攥着天子使节,却织造不出那密实的羽网、长久的根基。

“别看他此时威风。”太守此刻才敢“呸”了一声:“待哪日陛下弃之不肯再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窗外雨声喧嚣,掩去了屋中咒骂。

少微紧赶慢赶往回飞奔,却还是淋了半路的雨。

虽是手里坚强地举着途中薅来的两支半枯荷叶,却也徒劳一场,待回到家中时,仍成了只新鲜的落汤鸡。

从先天资质来说,原本更适合变作一只落汤鸡的沾沾倒是干燥完好,早在雨水即将砸下时,它便俯冲着钻进了少微衣襟里,奔走的少微似摇篮,雨声如同哄睡曲,沾沾甚至惬意温暖地睡了一觉,待被少微掏出来时,迷蒙睁眼,声音里几分意犹未尽的称叹:“好快哇!”

少微将鸟丢到榻上,踢掉足履,换下湿衣,拿棉巾将头发一顿疯狂擦揉,忽而想到什么,遂顶着一头炸毛赤着足,来到了姜负屋前。

少微蹑手蹑脚地闪身进去,踮着脚猫着腰,凑到姜负榻边,昏暗中见姜负睡得还算安然,呼吸也在,这才安心回去睡觉。

雨天的天色总会晚些才放亮,也很容易叫人睡过头。

少微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听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

她穿衣起身出屋,只见姜负站在堂屋前,正仰头望着落雨的苍穹。

姜负的身形骨骼生得匀称流畅,宽肩窄腰,此际满头乌发简单拢在脑后,一根青带系束,松散垂逸,身披宽大青衣,立在秋日风雨前,只观此背影,已有十分美丽风流。

她在此凝望天际云涌,不知站了多久,此时忽然被一只霸道的手从背后扯住右臂,硬是将她拽回了堂屋内。

姜负扭了扭被拽得发酸的肩膀手臂,啧声埋怨道:“怎有人自己睡过了头,还犯起了起床气?”

少微已在小几前盘坐下去,倒了碗仍有余温的茶水,也埋怨道:“是你衣衫单薄吹风沾雨,分明没病找病,可不要回头过了病气给我才好。”

姜负恍然挑眉:“是恐重九将至,阴门大开,为师万一病倒,惹来阴邪入体,到时被哪路游魂厉鬼趁虚勾走性命不成?”

少微自顾灌茶不理会,之后便打水洗漱,继而顶着湿漉漉的脸,跑去灶屋里找剩饭吃。

看着那忙忙碌碌风风火火又生龙活虎的小鬼,姜负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少微待填饱肚子,自灶屋里出来,只见姜负又站回到了堂屋外雨幕前。

察觉到小鬼视线,姜负扭头看去,一只手捏起肩上系着的披风,示意地“喏”了一声,眼神仿佛在说,我既添了衣,可就不能再拽我骂我了。

少微勉强满意地抬了抬下巴走过去。

姜负的视线看回天际,随口喃喃般问:“离重九还差几日?是不是就要到了。”

少微不知她究竟在看什么,一边跟着盯那天边阴云,一边答:“四日后。”

姜负继续喃喃:“还要这么久啊。”

少微扭头看她:“你有什么着急之事吗?”

姜负也转过头,看着她,却是故作神秘一笑:“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少微翻了个白眼,嘴上说“我也不见得想听”,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而最胡乱的想法莫过于——她总不能是寿命将至要赶在重九咽气吧?

虽说这等事严肃沉重,怎么也不该拿来故作神秘吊人胃口……但姜负历来就是个混不吝,又曾不止一次声称喜好洗颈待戮之道,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少微心里存下了这个想法,再看这阴雨天,只觉加倍不吉利了。

偏偏当晚姜负咳嗽不断,更叫少微辗转难眠,连次日晨早时静坐也安不下心来。

姜负坚称只是小毛病,少微却态度强硬,配药煎药务必让姜负喝下,只差强灌了。

姜负一日早晚各灌一碗苦汤入肚,待到重九前一日,夜咳声总算消失。

重九当日,少微清晨醒来,推窗一看,只见天色也终于大晴了,那阴云罩顶的不祥不安之感随之散去大半。

少微暗暗舒了口气,原来又是疑神疑鬼虚惊一场。

心情轻盈许多,少微洗漱扫地静坐,重新恢复了秩序。

待静坐完毕,院中传来墨狸喊开饭的声音,少微应了一声,经过姜负屋前,将门推开一点,却见姜负依旧睡着,尚未起身梳头。

总是这样虚惊来虚惊去,少微轻易不愿再一惊一乍显得自己很不沉稳,此时只当姜负是因近日吃药而嗜睡,遂只是扒着门喊道:“饭已烹好了,该起身了!”

然而榻上躺着的人影却毫无反应。

少微立即推门而入,又喊了两声,姜负依旧双眼紧闭一动未动。

屋外有凉风吹入,少微身子忽觉一冷,竟感到有些久违的畏惧,她试着伸出手去,试探姜负的鼻息,却未感受到分毫气息波动。

少微的脸已白了三分,她手指匆匆下移,要去触按姜负颈部脉搏,然而手刚探入那尚有温热的颈间,便见姜负脖子一缩,痒得睁眼笑起来,再未能装下去了。

少微瞪大眼睛:“你……!”

情绪大起大伏,她话也说不完整了,只顾扑到榻上,拿双手去挠姜负的脖子腋下的痒痒肉,姜负挣扎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了好了,不就多睡了片刻吗,瞧你吓得,像只蚂蚱一般。”

少微停了手,姜负整理乱掉的头发衣衫坐起来,却见眼前的小鬼眼中竟含着一点泪光。

见她神态,少微恼羞成怒气冲冲质问:“睡到现下,你是头猪吗!”

这似是她此刻能想到最难听的话了。

姜负眯眼一笑,伸出一只手,刮了刮少女红彤彤的鼻头:“是啊,我是猪,做猪好,做猪妙,吃饱就睡哼哼叫。”

她说到最后,张着嘴巴皱着鼻子果真哼哼猪叫了两声,少微猝不及防破涕为笑,因笑得太突然又想竭力压制,弄巧成拙也发出一声闷闷哼叫,与猪叫亦有五分相像。

少微脸一红,仓促打断姜负的取笑,命令道:“你也知猪也要吃饱了再睡,还不赶紧起身吃朝食!”

她说着便拖姜负下榻。

“不急不急,先梳头。”姜负说话间推开窗,向墨狸喊了一声,让他不必等,自行先吃。

姜负双手按着少微的肩,压着她在临窗梳妆的竹榻上坐下,面向那张梳妆小几。

少微反应过来,抬手按在头顶,皱眉回头,大大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姜负已在她身后坐下,笑着晃了晃手中桃木梳:“叫为师给你梳一回头,你可是答应过的。”

少微看了姜负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而后转回了头去,还未开始便先催促:“那你快些梳,我饿着呢!”

“女子梳头可是细功夫,多些耐心!”姜负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逞愉悦,她一手执梳,一手托起一缕沉甸甸的乌发,刚梳罢第一下,便立时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窃笑。

少微微微歪头,从铜镜中看去,只见姜负浑然一副脸都要笑烂了的模样。

一颗脑袋几把头发而已,究竟有什么好梳的?

少微不屑地在心中嗤了一声,有意翻个白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白眼翻到一半时也叛变成了笑眼。

姜负梳头的手艺十分娴熟,少微从镜中只见她一双手翻来覆去,犹如道家捏诀般从容流畅,捏出来的效果也好似做法一般神奇,很快便叫她的脑袋大变样。

姜负为少微梳得是三角髻。

是为先取头顶一股发,拧结成髻,纹路似祥云,轮廓如元宝。而后再将两侧头发结为两股垂髻,对称地垂于两耳边。脑后余发散垂于后背,取了一截红缎从中间系结,缎带与发尾一同垂落于腰间。

镜中少女表情似有些惊叹,衬着这元宝垂耳髻愈发生动活泼,好似刚从蟾宫桂树下蹦进凡尘里的垂耳玉兔。

姜负扳住少微的肩膀,将人面向自己,哎呀着惊叹又埋怨:“……多好看呀!为师早说要给你梳头,你偏不依,白白叫人错过这么多年好光景,简直罪过深重啊!”

姜负说着,不禁伸手掐了掐那饱满柔腻的脸蛋,以宣泄心中不满,继而又雀跃道:“小鬼等着,还有一样!”

姜负虽说日常便不太沉稳,但多是给人洒脱恣意之感,如此刻这般雀跃跳脱还是很少见的,少微看在眼中,便也忘了去埋怨姜负得寸进尺,因此等姜负取出一套新衣新履叫她换上时,她虽看似不耐,却也配合着换了。

新衣是曲裾袍,朱白相间。

新履是圆头履,绣着彩线。

少微抬起一只脚翘起,看着那彩云新履,忽而想到了姜负过生辰时的模样。

少微出神间,姜负牵着她在竹榻边沿处坐下。

姜负取过描金笔,蘸取一点朱砂,弯身于少微面前,认真在少女眉额间点上一点红,口中缓声说着:“望我徒儿聪明伶俐,遂心快意,英勇驰骋,劈山断海。”

窗外晨风晃着晨光,天地间光影浮动,描金笔自眼前移开,安静了许久的少微抬起乌黑的眸,终于问出口:“你是如何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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