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渐行渐远,黑瞎子扯下兜头的毛毯,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那老板啊,瞧着是块裹了冰的硬石头,内里却揣着团软乎温热的芯子,活像只不设防的绒毛小兽。
这反差,勾得人指尖发痒,心头发烫,只想不管不顾地揉进怀里,揉进骨血里,亲到他再没力气吐出那些剐人心肝的冷语。
可今早老板那番话,像兜头一盆冰水,浇得他唇角那点笑意寸寸冻结。
黑瞎子重重靠回沙发,眼皮微阖,再睁开时,目光已如实质般缓缓扫过这间囚笼似的四方斗室。
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昏黄摇曳的旧灯泡,四壁是吞噬光线的浓稠漆黑。
除了身下这张旧沙发,便是角落里堆叠着冰冷工具的铁架,以及对面一方小小的、孤零零的洗手池。
这里,是老板严防死守的禁地,一个被精心隔绝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密不透风得像座孤坟。
黑瞎子起身,长腿一迈,却撞到了一个类似矮几的物件,他扶稳那东西,指尖却意外触到一处微妙的机括。
动作顿住,他垂眸研究片刻,随即果断地打开了它。
里面静静躺着的,是形态各异的木雕人偶。
黑瞎子捻起一个,触手温润。
人像栩栩如生,眉眼神情宛在眼前,分明是照着活人的模样精雕细琢。
他翻转人偶,仔细端详,老板的手艺确实无可挑剔,指腹滑到底部。
他眉峰倏地一挑:那里竟刻着一行蝇头小字。
李白茹。
名字之后,还附着一个奇特的字符,与那柄骨刀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微小至极,若非凝神细察,极易忽略。
他一个个拿起人偶,检视底部:王有财、吴家文、张景升、张景平……还有张瑞山和张怀生。
……全是已故之人?
黑瞎子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清瘦的青年,偷偷摸摸走到无人之地,专注地雕刻着这些亡者的容颜,指腹一遍遍摩挲,打磨着每一处细微的神情。
张瑞山与张怀生的小人儿紧紧牵着手。
底座连接处的木色已被磨得发白、圆润,显然是经年累月、无数次被人握在掌心摩挲把玩的结果。
黑瞎子目光落回矮几表面,那里有一圈不易察觉的浅痕,他将手中的小人轻轻放回原位。
刹那间,那木偶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幽幽地望向他。
老板……是不是就坐在这里,日复一日,对着这些冰冷的木偶,枯坐,凝视,无声地对话?在死寂的黑暗里,一遍遍描摹着逝者的眉眼?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猛地撞上喉头,沉甸甸地,又带着尖锐的刺痛感,狠狠楔入心口。
……
天明。
陆建勋循着线索,来到一座寨子。
陆建勋一身半旧长衫,帽檐低压,鼻梁上架着副寻常眼镜,易容后的面容混迹于往来山民中毫不起眼,只那身打扮透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学生气,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个伙计。
甫一踏入寨子,陆建勋便察觉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敌意。
他对这些目光仿佛浑然不觉,视线径直锁定了不远处独自饮酒的黑背老六,随即抬脚上前,坐到了黑背老六的对面。
黑背老六抬眼打量他,见他这般打扮,眉头不由得一皱,却终究没说什么。
此番下墓的人选,共六位:陆建勋、汪渊、黑背老六、独眼、光头,还有个伤疤脸。
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狠角色。陆建勋对老六识人的本事,向来是毫不质疑的。
这寨子位于矿山之下,异常排外。
早年曾被日本人挟持,寨中但凡年轻力壮的,都被强掳到矿山做苦力。
是以,但凡有外人踏入,寨子里弥漫的敌意总是格外明显。
然而,当陆建勋和汪渊落座于黑背老六附近时,那股弥漫的敌意便悄然淡了。
倒非消散,实则是慑于老六身后那柄刀。
“老六,这就是找你的主顾?”独眼哑着嗓子问,目光像刮刀般上下扫视着陆建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别等没下地,就先吓死过去。你知道,我不接蠢货的活。”
黑背老六灌了口酒,视线慢慢移过杯沿,落在对面的陆建勋身上。
陆建勋唇角极淡地牵了一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放心。就算我折在里头,尾款也少不了你们的。”他顿了顿,那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倏然敛尽,只剩一片漠然的冷硬,“不老实,一分都拿不到。”
独眼沉默了两秒,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挤出一个字:“行。”
这次照面算是认识了彼此。
紧接着,六人便四散开来,各自寻找矿山墓的入口。
陆建勋先将随身的行囊搁在一处临时落脚点,由黑背老六负责警戒放哨。
他抬手压了压帽檐,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面,兔耳朵在脑后浅浅绑了个揪,位置有些敏感,虽力道很轻,此刻仍隐隐作痛。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栏,没走几步,一个瘦小的身影就直直撞进了他怀里。
陆建勋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捞,稳稳扶住了那差点摔倒的男孩。
男孩站稳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叔叔:“叔叔,你也是来挖山的吗?”
陆建勋蹲下身,视线与男孩齐平,眼底不见波澜,一枚糖果变戏法般出现在他修长的指间,递到男孩面前。
声音放得低缓,带着一种奇异的的温和:“告诉叔叔,”他不动声色地将袖中几颗糖悉数摊开在掌心,“还有谁,来过这里‘挖山’?说了,这些都归你。”
男孩自己撕开糖纸,将糖果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含糊道:“长得很好看的哥哥。”
好看的哥哥?陆建勋眉梢微挑:“他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男孩皱着眉,努力回想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一亮:“手指……他的手指特别长!”
陆建勋点点头,未再多言,将掌中糖果尽数放入男孩手中。
几乎是同时,一个神色紧张的妇人快步冲过来,一把将男孩紧紧搂进怀里,警惕地瞪了陆建勋一眼,低声训斥着男孩,拽着他匆匆离开。
男孩被拽得踉跄,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
一直沉默旁观的汪渊这时才开口:“张家人怎么也搅和进来了?”
陆建勋的目光转向他:“你不也是?”
他不再停留,抬脚便往寨子更深处走去。
要是张映诺真的在这附近,或者矿山墓,那还还真像陆建勋本人说的,下墓捞人,捞失忆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