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恕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如果我硬要深究,其实会有很多种解释。
可解释来解释去,到最后无非就是没有一个好结局。
我听得有点难过,银朱也察觉出一丝异常,就死死拉着崔恕,怎么都不撒手。
“不行,王爷,这次您真的不能去——”
惠姑姑慌慌张张,连忙上前拉住银朱,满脸泪痕却厉声喝道:“胡闹!你这丫头,怎能这般没大没小!还不快松开王爷!”
“不,我不松!王爷不能去桐城啊,我有预感的,王爷这次去南方,肯定凶多吉少,甚至不会再回来,我们根本不可能再见的……”
银朱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周围人听到她说了这么多不吉利的话,纷纷上去捂住她的嘴,生怕崔恕出师不利。
但崔恕毫不在意,依然微笑的看着银朱。
银朱和其他配角不太一样。
这件事我早有察觉,就是崔恕被压金鸾殿七窍流血的那一次。
当时王府里所有人都念叨着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却唯独银朱战战兢兢,说自己梦到崔恕差点死了。
银朱身上,似乎有着预言的能力。
而今。
银朱说崔恕未必能活着重回宁王府。
那是不是意味着,崔恕真的会死在南方也说不定?
我边想边觉得浑身发寒。
一旁的崔恕最后又跟惠姑姑叮嘱了几句,最后还是翻身上马了。
去南方,我们不坐马车,一切都按行军标准。
如此这般,一小队人马便在天蒙蒙亮时,从宁王府门前出发了。
崔恕肋骨伤势仍未痊愈,一旦骑马,就开始碎碎的咳嗽。
可为了士气,他却依然咬牙,硬生生忍了下来。
我心说阿恕,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低头扫视身后人群,我发现崔恕的这支亲兵里,很多人也是没有五官的路人甲。
他们是造物主安排来充数的道具,为了让我们的队伍看上去不那么潦草。
你看。
原来造物主也知道啊。
南下救灾,岂非儿戏。
而我和崔恕,什么都没有。
要知道兵家大忌正是粮草未动而兵马先行,可现在朝中根本还没准备好赈灾的物资,又遑论现选一个押运粮草的使者。
只是空有一颗爱民之心,是救不了人的。
造物主让我们该如何面对满目疮痍、嗷嗷待哺的灾区?
原来早从这里开始,剧情就已经通过这份朝廷的谕旨,把崔恕架在火上烤了。
我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跟着崔恕来到城南门口。
只见那道城门背后,依然是一片无形且无限延伸的空白。
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有些害怕。
上次我来时,哪怕只是伸了伸手试探一番,却也被这片深不可测的空白空间给弹了回来。
当时我还觉得很痛呢。
只是现在。
一想到万一等下我无法顺利穿过这扇城门的话……
那我岂不是要被留在京城?
那样崔恕就真的是一个人去赴死了!
我心头一紧,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而一旁的崔恕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恐惧,便缓缓勒马,示意其他人先穿过城门。
十三原本还想陪同在崔恕身边,却也被崔恕挥手叫开了。
“十三,你先和他们走。”
“王爷……”
“我稍后就来。”
“……是。”
南城门在望,守城士兵于是接到命令,沉默的打开城门。
崔恕从队伍中逐渐减速,其他人马则毫不减速,猛的扎进那一片空白之中,消失不见。
那片空间,像一张深渊巨口,迅速吞噬掉每个人的身影。
我对这个地方有着天然的恐惧。
可就在这份诡异的静谧之中。
崔恕静静的停下,从马上转头看着我。
他的前方,亦是他背对的方向,无限艰难险阻。
我站在原地,突然像过去的我每次送行崔恕那样,整个人无法动弹,害怕得浑身发抖。
一开始,我只当我是害怕,所以才没法迈开脚步。
可渐渐的,我却发现。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原来我只是哭了而已。
明明崔恕与我近在咫尺,可我却总觉得,他即将去往我到达不了的地方。
就像我们年少时一次次分离,我甚至没有勇气追出城门,哪怕只是一米、一步。
因为我害怕自己追不上崔恕。
但我更怕的,确实他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
“阿恕,不行,我怕我过不去——”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原来这便是过去我和崔恕长久分离的真相。
原来造物主早早的就告诉了我,我这个人,是追不上崔恕的。
所以,哪怕我们过去的那些美好都是真,我也只能遥望着崔恕的背影,望尘莫及。
她让我和崔恕一次次的错过。
我们在离别时错过,更在死亡时错过。
以至于我每次死亡时,崔恕都会晚来一步。
她永远不会让我们俩,并肩走在一起。
我肩膀愈发的颤抖起来。
“栀栀。”
突然,崔恕轻声唤我的名字。
他向我伸出手,示意我牵住。
“栀栀,我说过的。”
“在我们老死之前,我一定会找机会,带你去看看江南的好风景。”
“到那时,你我都垂垂老矣,我不做宁王,你不做宁王妃,我们就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带上一点钱和粮食种子,去外面的世界生活。”
“我已经错过你九十九次了。”
“现在是第一百次。”
“我不能再错过。”
话毕,不等我回答,崔恕已经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是的。
崔恕的手上没有伤口。
但不知为何,只此一瞬,我竟像是拥有了实体一般,被崔恕猛的抓住了。
我想,这也许是我的错觉。
毕竟我低头看着自己时候,我的身体依然是半透明的。
可是,你要知道,爱可平山海。
这几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只要有爱,就能摧毁山川大海和河流,爱有无限大的力量,可以抵御一切。
不是这样的。
你要知道,爱是极其脆弱且虚无的东西,爱可平山海,指的是若你我相爱,那不管山川河流大海尽在,你我也能跨越漫漫长路,重新握住彼此的手。
这才是爱。
所以崔恕拉住我了。
哪怕我已死去。
“栀栀,我们走。”
清晨的曙光光芒万丈,逐渐穿透云层,照得京城又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我的少年郎如今年已廿六,距离我们初见之时,早已过去快二十年。
但依然是在这个瞬间。
我还是从崔恕的脸上看到了他年少时的模样。
从男童,到少年,再到青年。
从脸对脸陪我捏泥巴,到仰着脸看我在高处抓猫抓鸟,再到洞房花烛,齐眉相对。
他真的跨越层层山海,找到我了。
我于是点点头,鼓足勇气,也一把握住他的手。
“好,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