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快跑”的创业基地，在经历了团队初步集结的微妙磨合后，终于开始运转，带着一种生涩却充满干劲的嘈杂。纸箱被拆开、堆叠、贴上标签，电瓶车在门口排开充电，键盘敲击声和偶尔响起的打印机嗡鸣交织在一起。空气中除了尘土味，还混杂了新打印油墨的微刺气味和外卖盒饭的味道。
林小满像一颗被抽打的陀螺，在仓库各个角落旋转。她刚帮张子川把一张巨大的配送地图钉上摇摇欲坠的隔板墙，手指被图钉扎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嘶声，那边周宇的喊声已经穿透了仓库的喧哗：“老板！财务系统同步又卡住了！这破网速，跟老牛拉破车似的！”他对着屏幕上那个痛苦转圈的进度条，手指烦躁地敲着桌子。
“来了来了！”林小满甩了甩被扎疼的手指，小跑过去，心里那根弦绷得死紧。资金有限，硬件全是七拼八凑的淘汰货，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压垮这只新生“兔子”的稻草。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生锈的铁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声音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节奏感，瞬间压过了屋内的喧闹。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门被推开。周景明站在门口的光影里。他今天穿了件挺括的烟灰色薄呢西装外套，里面是简单的白衬衫，没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扣子。他身形挺拔，即使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也带着一种天然的、与这杂乱仓库格格不入的矜贵气场。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工具箱，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装裤口袋里。
“打扰了。”他的目光在仓库里扫视一圈，精准地落在正被网速问题困扰的林小满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公式化的弧度。“校学生会例行安全巡查，重点是消防和用电隐患。”他语气平静，公事公办，理由无懈可击。
“班长？”林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快请进。”她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额角可能沾上的灰。
周景明迈步进来，锃亮的皮鞋踩在仓库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径直走向那张堆满杂物的长桌，将那个沉重的工具箱稳稳放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顺便，”他像是刚想起来，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台发出苟延残喘般噪音的老式喷墨打印机上，“后勤部清理旧仓库，淘汰了一批还能用的办公设备。这台激光打印机，功率低，速度快，耗材也便宜。”他拍了拍工具箱，“还有配套的新硒鼓和一些常用耗材，算是…支持学生创业项目。”他说话时，视线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林小满脸上，仿佛只是在向她一个人解释。
仓库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张子川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周宇按计算器的手指停了，眼神在周景明和林小满之间来回逡巡，带着商科生特有的精明评估；王哲远则完全没多想，咧开嘴，看着那崭新的打印机盒子两眼放光：“哇！这可比咱那台破玩意儿强多了！”
角落里的吴若若，在周景明进门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堆高的纸箱后面缩了缩，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只露出一双怯怯的眼睛。
“这…太感谢班长了！”林小满有些受宠若惊，这份及时雨般的“协查支援”来得太巧了。她连忙上前，想帮忙把打印机从箱子里搬出来。
“小心，有点分量。”周景明已经先她一步，轻松地单手将打印机主机从箱体泡沫中提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他弯腰将机器放在一个相对空的位置，动作间，西装外套的挺括线条勾勒出宽阔的肩背。放稳机器，他直起身，目光却转向了墙角高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体——那是之前就有的一个老旧监控摄像头，蒙着厚厚的灰，线路也耷拉着。
“你们这个监控，”他微微蹙了下眉，语气带着点专业性的挑剔，“角度不对，覆盖有死角，而且线路老化严重，有安全隐患。”他指了指仓库最深处堆放高价值物品的区域，以及靠近后门的位置，“这两个关键区域完全拍不到。”
林小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里咯噔一下。安全确实是大问题，尤其是经历了吴若若差点出事之后，可她根本没精力也没预算去折腾这个。
“我正好带了工具，”周景明已经打开了那个沉重的工具箱，里面是各种型号的螺丝刀、钳子、测电笔、成卷的网线和电源线，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价格不菲。“帮你们重新调整一下线路和角度，顺便做下安全检查。”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只是他“巡查”职责的一部分。
他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纸箱上，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白衬衫，袖口挽起两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搬来仓库里唯一一把还算稳固的折叠梯，“咔哒”一声撑开，动作沉稳有力。他拎起工具箱，踩着梯子就上去了，目标明确地开始检查那个积灰的摄像头和后面纠缠的电线。
仓库里的其他人，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梯子上的那个身影。他专注地摆弄着线路，侧脸线条冷峻，手指动作精准而专业。明明是“巡查”，却更像是这方寸之地的临时主人，在理所当然地调整着自己地盘上的设备。
林小满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心里那点被网速折磨的烦躁暂时被压了下去，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她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走到周宇旁边：“网的问题我来想办法，你先处理手头的单子……”
时间在键盘声、打印机偶尔的启动声、以及高处传来的细微金属碰撞和线路拉扯声中流逝。林小满终于暂时处理完一堆紧急邮件，口干舌燥，感觉脑子都有些发木。她瞥见桌上果盘里还有昨天一个学姐带来的几个苹果，便随手拿起一个，走到离工作区稍远、靠近仓库大门光线稍好的地方，想喘口气。
她靠在冰冷的铁门框上，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低头就在那个红彤彤的苹果上“咔嚓”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带着一丝凉意，短暂地慰藉了紧绷的神经和干渴的喉咙。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又狠狠地咬下第二口，腮帮子鼓鼓的，像只仓促进食的小松鼠，完全沉浸在苹果带来的片刻放松里。
高处梯子上，正专注地调试着摄像头角度的周景明，目光不经意地向下扫过。视线穿过仓库里略显昏暗的光线和堆积的杂物，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那个靠着门框、毫无形象大口啃苹果的身影。
她微微仰着头，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粘在因为用力咀嚼而微微鼓起的脸颊上。午后的阳光从门缝斜斜地打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也照亮了她嘴角沾着的一点亮晶晶的苹果汁。那副全神贯注、甚至带着点孩子气贪吃的模样，与刚才那个在电脑前眉头紧锁、焦头烂额的“林老板”判若两人。
周景明握着螺丝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脸上那副惯常的、公事公办的淡漠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其浅淡的涟漪。他的目光在她鼓起的腮帮子和沾着果汁的嘴角停留了也许只有一秒，随即，那点细微的波动迅速隐去，仿佛从未出现。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重新专注于手中的线路，只是那紧抿的唇角，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林小满对此毫无所觉，三下五除二啃完了苹果，把果核准确投进几步外的垃圾桶，满足地舒了口气，抹抹嘴，又一头扎回了电脑屏幕前。
监控线路的调整和安全检查耗费了不少时间。等周景明从梯子上下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仓库顶部的几盏旧日光灯管滋滋啦啦地亮了起来，投下不甚明亮的光线。高强度运转了一天的服务器发出持续的低沉嗡鸣，像疲惫的喘息。
“监控线路都整理好了，角度覆盖了重点区域，老化线缆也做了临时加固处理。”周景明一边用纸巾擦着手指上沾的灰尘和绝缘胶带碎屑，一边对林小满说，声音带着工作后的平稳，“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建议尽快更换整套系统。”
“知道了，班长，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林小满真心实意地道谢，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她刚处理完一批异常订单，精神高度集中后骤然放松，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
“分内之事。”周景明淡淡应道，弯腰拿起搭在纸箱上的西装外套。
就在他拿起外套的瞬间，林小满实在撑不住了。她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旁边的旧转椅里，沉重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额头“咚”一声轻响，直接磕在了冰凉的电脑显示器边缘。
那一下似乎并不疼，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上半身软软地向前倾伏在电脑桌边缘，脸颊贴着桌面粗糙的木纹，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几秒钟后，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就响了起来——她竟然就这样，在冰冷的桌面上，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仓库里其他人还在各自忙碌，键盘声断断续续。周景明拿着外套的动作顿住了。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个伏在桌上、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和凌乱发顶的身影。日光灯管苍白的光线笼罩着她，显得她蜷缩在那里的身形格外单薄脆弱，像一只累极了终于找到栖息地的小兽。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只有服务器风扇持续的低鸣和远处偶尔的键盘敲击声，证明着世界的运转。他深邃的目光在她沉睡的身影上停留了很久，那目光复杂难辨，似乎有审视，有评估，有他惯常的冷静衡量，但似乎又掺杂了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东西，像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动作异常轻柔地将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了她单薄的肩背上。带着他体温的、质地精良的羊毛呢料，隔绝了仓库里微凉的空气。
他并未停留，转身走向仓库另一角，那里堆放着几台路由器，指示灯凌乱地闪烁着。他蹲下身，开始检查那些设备。
林小满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却又沉得像坠入了深潭。意识模糊间，她仿佛被包裹在一团温暖而干燥的气息里，带着一种清冽又沉稳的木质调香气，陌生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暂时驱散了桌面的冰冷。她无意识地在那片温暖里蹭了蹭，更深地沉入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信号干扰噪音像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穿了她昏沉的睡意！
“滋啦——滋啦——嗡——”
尖锐的电流声伴随着路由器指示灯疯狂的、无规律的闪烁，瞬间在仓库里炸开！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几台电脑屏幕瞬间黑屏，又猛地亮起，跳动着诡异的雪花纹！
“靠！怎么回事？”张子川猛地从电脑前抬起头，眼镜片反射着屏幕上混乱的光影。
“断网了！我的数据！”周宇气急败坏地拍着键盘。
“老板！系统好像崩了！”王哲远也慌了神。
林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电子噪音和惊呼声彻底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猛地直起身，盖在背上的西装外套无声滑落，掉在脚边。残留的睡意被瞬间袭来的巨大恐慌碾得粉碎！服务器！数据！订单！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爆炸！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周围，也顾不上是谁的衣服滑落，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求生的本能让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伸手拽住了离她最近的一片衣角——那是蹲在她旁边检查路由器的周景明衬衫的下摆。
她攥得很紧，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因为恐惧和刚睡醒的嘶哑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
“周景明！这个网速卡得我心慌！快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