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神雷撕裂苍穹的余威尚未散尽，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焦糊味道，混杂着泥土被极致高温灼烧后特有的腥气。大地之上，一片狼藉。以萧遥先前站立之处为中心，一个巨大而狰狞的环形焦坑赫然呈现，坑底是熔融后又迅速冷凝的琉璃状物质，边缘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赤红色，袅袅地升腾着带着硫磺气息的青烟。被波及的草木更是凄惨，连灰烬都未能留下，直接气化，只留下焦黑扭曲的残根断枝，像大地被雷霆撕裂后留下的丑陋伤疤。
两道身影，正以一种近乎贴地飞掠的姿态，在这片刚刚经历天威肆虐的焦土上疾驰。速度快得在身后拖曳出淡淡的虚影，却毫无仙家御风的飘逸，只有深入骨髓的狼狈与仓皇。
正是萧遥与凌清雪。
萧遥一马当先，早已不复片刻前弹指灭杀老魔、睥睨天下的潇洒姿态。他那身不知是何材质、原本看着颇为不凡的衣袍，此刻多处焦黑破烂，边缘还在冒着细小的黑烟，像是刚刚从火场里爬出来。最扎眼的是他那一头原本还算顺滑的黑发，此刻根根倒竖，桀骜不驯地指向天空，活脱脱一个巨大的黑色刺猬球，间或还闪烁着微弱的电火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脸上也蹭满了黑灰，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强大电流冲击后不自然抽搐的痕迹。
“贼老天！小气！忒小气！”萧遥一边跑，一边时不时抬头对着依旧阴沉翻滚、仿佛藏着无尽怒火的铅灰色天穹骂骂咧咧，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愤懑，“不就踩死个臭虫吗？至于用紫霄神雷招待小爷？还追着劈！公报私仇！绝对是公报私仇！肯定是上次偷喝你琼浆那事被你记小本本上了！多大点事儿啊……”
他骂得极其投入，唾沫星子在焦糊的空气里飞溅，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头顶那挥之不去的、被天罚锁定的心悸感。每一次咒骂，都牵动着竖起的头发微微颤抖，显得既滑稽又带着一种荒诞的悲壮。
凌清雪沉默地紧随其后。她那身标志性的、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裙，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黑的尘土，裙摆处甚至还被飞溅的灼热碎石燎出了几个细小的破洞，边缘焦卷。然而，这丝毫无损于她那清冷如冰的气质，反而在这片狼藉焦土和前方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映衬下，更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洁净。她那张倾绝尘寰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只是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波澜，目光牢牢锁定在几步之前的萧遥背影上。
震撼！极致的震撼如同无形的重锤，一次次敲击着她冰封多年的道心。
她亲眼所见。那魔头气息滔天，凶焰焚城，自己在其面前宛如待宰羔羊，引颈就戮已是唯一结局。可这个男人，就那样随意地、近乎儿戏地抬起了手指。没有惊天动地的灵力爆发，没有繁复玄奥的法诀手印，就是那么轻轻一划。然后，强大到让她窒息的老魔，连同其祭出的恐怖血魂幡，就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的尘埃，瞬间湮灭于虚无。
那一刻的他，身姿挺拔，眼神淡漠，仿佛九天之上执掌生灭的神只，周身萦绕着令人无法直视、更无法理解的深邃与威严。那种强大，超出了凌清雪过往所有认知的极限，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天地法则在他面前，也要为之俯首避让。
然而，这神圣、强大、深不可测的印象，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
下一刻，苍穹震怒，紫霄神雷灭世而下！
那个刚刚还如神临尘的男人，瞬间被打回了“原形”。怪叫连连，头发倒竖，衣衫焦黑，被那蕴含着天道毁灭意志的恐怖雷霆撵得抱头鼠窜，上蹿下跳，活脱脱一个被点燃了尾巴的猴子。那场景的颠覆性，让凌清雪当时就僵在了原地，思维一片空白。
此刻，看着他一边狼狈奔逃，一边气急败坏地指着天破口大骂“贼老天”、“公报私仇”，言语粗鄙市井，与市井泼皮骂街无异，凌清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紧紧攫住了自己。
强大到令人窒息，能视元婴魔头如蝼蚁般抹杀。
却又弱小得如此真实，被天道降下的神雷劈得灰头土脸，只能亡命奔逃。
神性与痞气，深不可测与狼狈不堪，这两种极端矛盾的特质，竟如此匪夷所思地、完美地糅合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无形的凿子，狠狠敲击在她冰封百年的心湖上，那坚冰似乎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微裂响。
迷茫如同荒野上的浓雾，悄然弥漫心头。她看不透他。一丝一毫也看不透。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是游戏风尘的绝世大能？还是身负惊天隐秘、被天道所不容的异数？亦或者……他口中那些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抱怨，比如“偷喝琼浆”，竟是真的？
“喂，冰块脸！发什么呆呢！快跟上！那贼老天还没消气，小心它又给你来一下‘惊喜’！”萧遥猛地刹住脚步，回头急促地低吼，同时警惕地扫视着头顶那片依旧沉闷压抑、不时有细小电弧如银蛇般窜过的厚重云层。他脸上还带着黑灰，竖起的头发因动作而颤动，眼神却在这一刻锐利如鹰隼，瞬间捕捉到凌清雪眼中那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迷茫。
凌清雪猛地回神，心头微凛，立刻压下翻腾的思绪，冰封般的面容恢复如初，只是脚下速度更快了几分，紧紧跟上。她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残留的雷霆威压并未完全散去，丝丝缕缕麻痹的触感顺着裸露的皮肤悄然侵入，提醒着方才那灭世之威的恐怖。
两人不敢御空，那无异于给尚未彻底平息的天罚当活靶子，只能凭借强悍的肉身力量，在崎岖不平、遍布焦坑与琉璃状熔岩碎片的荒野上疾行。每一步踏下，松脆焦黑的土地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腾起细小的烟尘。四周的景象单调而压抑，视野所及，尽是毁灭后的死寂与荒凉，只有风穿过扭曲枯枝时发出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更添几分肃杀。
萧遥跑得极其灵活，像一只在废墟中穿梭的狸猫。他时而猛地一个矮身，几乎是贴着地面翻滚出去，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道凭空从半空劈落的、只有筷子粗细却依旧带着刺目紫意的细小电弧；时而又毫无征兆地改变方向，如同喝醉了酒般呈“之”字形前进，让身后可能存在的追踪者难以锁定轨迹。他的动作大开大合，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有些笨拙滑稽，却偏偏带着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危险。
“左边！有石头！绕！”萧遥头也不回地低喝一声，声音短促有力。
凌清雪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足尖一点，身形如流云般轻盈地向右侧滑开。就在她刚才即将踏足之处，一块看似普通的焦黑岩石内部，猛然爆发出一团刺眼的紫白光球，“滋啦”一声闷响，原地只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深坑，坑壁光滑如镜，冒着缕缕青烟。那是神雷劈落时溅射出的恐怖能量，渗入地下，如同埋藏的雷火陷阱，在能量失衡时瞬间爆发。
“啧，这贼老天，真够阴的，还带埋雷的！”萧遥啐了一口，抹了把额头的汗，混着黑灰，脸上更花了。他看似随意地踢飞脚边一块碎石，那石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侧前方一片看似平静的低矮灌木丛。
“噗！”
“呃啊！”
一声闷响和短促的惨哼几乎同时响起。灌木丛剧烈晃动，一个穿着灰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的身影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踉跄跌出，手中一把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淬毒短弩“哐当”掉在地上，眼中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显然，他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准备伺机偷袭，却被萧遥这看似不经意的一脚彻底废掉。
“哼，闻到腥味的鬣狗，来得倒是快。”萧遥眼神冰冷地扫过那倒地不起的偷袭者，没有丝毫停留，速度反而更快，“留你一条狗命传个话！再敢跟来，老子不介意多碾死几只臭虫！”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清晰地穿透荒野的寂静，传入更远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阴影之中。
果然，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几处看似空无一物的阴影里，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呼吸紊乱和衣袂摩擦声，然后迅速归于沉寂。那些贪婪而窥视的目光，如同被无形寒流冻结，暂时退缩了。一指灭杀元婴老魔、硬抗紫霄神雷的凶威，哪怕此刻他看起来再狼狈，也足以震慑住绝大部分心怀不轨之徒。
暂时逼退了身后的“鬣狗”，但头顶的威胁并未解除。天罚的余波如同附骨之蛆。又奔出数十里，两人刚刚掠过一片相对平坦、被高温炙烤得如同龟背般裂开的开阔地。
“小心头顶！”萧遥猛地一声暴喝，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凌清雪心头警兆骤升！她猛地抬头，只见那片一直如影随形的厚重铅云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缝隙！一道比之前细小许多、却依旧散发着毁灭气息、足有手臂粗细的紫色电光，如同天神的审判之矛，撕裂空气，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噼啪”爆响，直直贯下！目标，赫然是冲在前面的萧遥！
太快！太近！根本无从闪避！
凌清雪瞳孔骤缩，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惊骇！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本能地想要调动体内残存的灵力，却感到经脉中一片刺痛麻痹，那是之前被雷威波及的后遗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前方的萧遥做出了一个让凌清雪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没有试图格挡，没有闪避（也根本来不及），更没有祭出任何法宝。他竟然猛地一个急停，双脚如同生根般死死钉在龟裂的大地上，同时做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动作——他深深地、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如同风箱般高高鼓起，脖子上的青筋都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暴起，整个上半身微微后仰，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然后，在紫色电光即将触及他天灵盖的瞬间——
“嗬——噗！”
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从腹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怪响，从他口中爆发出来！那不是怒吼，也不是咆哮，更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排出体外的声音。
随着这声怪响，一股肉眼可见的、混杂着淡淡紫金色光点的浑浊气流，如同一个无形的气罩，猛地从他口中喷吐而出，迎头撞上了那道致命的紫霄神雷余波！
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在咫尺间炸开！狂暴的气浪混合着灼热的电浆猛地向四周席卷！龟裂的地面如同被巨犁狠狠翻过，碎石泥土被高高抛起。刺目的紫金光芒瞬间吞噬了萧遥的身影，也刺痛了凌清雪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强光与冲击，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被正面击中……他……
强光与烟尘散去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
凌清雪放下手臂，急切地向前看去。
萧遥依旧站在那里！虽然姿势极其不雅——他保持着那个喷吐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正剧烈地、如同破风箱般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他周身的空气还在微微扭曲，残留着高温和电离的气息。头发似乎……更焦糊了一点？但人，还活着！硬生生扛住了这一记天罚余波！
“咳…咳咳…他奶奶的…”萧遥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直起腰，狠狠抹了把嘴角，也不知是灰还是血沫子，脸上黑灰混合着汗水，沟壑纵横，狼狈到了极点，眼神却亮得吓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凶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刚刚“排泄”完某种淤积物的畅快？他抬头，对着那缓缓重新合拢的铅云缝隙，再次竖起了一根倔强而满是黑灰的中指，声音嘶哑却中气十足：
“贼老天！看到没？劈不死老子！还有多少存货？尽管招呼！小爷我今天就跟你耗上了！看是你雷先劈完，还是老子先被你气死！”
这粗鄙至极的挑衅，配合着他此刻的惨状，充满了荒诞的喜感。然而，凌清雪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看着那个重新变得生龙活虎、指着天破口大骂的男人，看着他脚下那片被刚才冲击波再次肆虐过的焦土，再回想他硬抗神雷那匪夷所思的、如同野兽本能般的“喷吐”……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方才直面神雷时更甚。这绝非任何已知的术法神通！那喷吐出的浑浊气流中蕴含的紫金光点……那分明是……一丝被强行“消化”又“排出”的紫霄神雷气息？！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竟然能以这种方式对抗天罚？
荒谬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汹涌。深不可测？狼狈不堪？这些词似乎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个男人了。他像一团行走的迷雾，一个由无数矛盾构成的谜题，强大得令人绝望，又脆弱得如此真实；行为粗鄙如市井无赖，手段却诡异得超越常理认知。他弹指间能抹杀元婴如尘埃，却又会被天雷追得抱头鼠窜；他能硬撼紫霄神雷余波，用的却是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
道心深处，那丝由巨大反差凿出的细微裂痕，似乎在无声地扩大。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本能的探究欲，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冲击着凌清雪百年来固守的、以清冷理智筑起的心防。她想知道，那迷雾之后，究竟藏着什么？
“喂！冰块脸！别愣着了！快走！”萧遥的催促再次传来，打断了凌清雪翻腾的心绪。他喘息已平复了不少，只是脸色依旧有些发白，显然刚才那一下对他消耗也极大。他警惕地扫视着再次变得“安静”的天空和远处似乎因刚才的动静又有些骚动的荒野阴影，语气急促，“这贼老天间歇性抽风，指不定啥时候又来一下！还有那些闻到味的苍蝇，烦得很！找个能喘口气的地方再说！”
凌清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汹涌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复杂情绪。她依旧是那副冰雕玉琢般的清冷模样，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却比之前更迅捷了一分，再次紧紧跟上萧遥的脚步。
两人在愈发昏暗的天色下继续奔逃，如同两道在焦土画卷上仓皇移动的墨点。风更大了，带着荒野深处特有的寒意和呜咽，卷起地面的焦黑尘土，打在脸上微微生疼。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将两人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扭曲、拉长，透着一股末路般的苍凉与孤寂。
沉默，再次笼罩在两人之间。但这沉默，已与最初逃亡时的茫然不同。凌清雪的沉默之下，是剧烈冲突的惊涛骇浪。萧遥的沉默，则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知又奔行了多久，翻过几道低矮的、如同怪兽脊背般隆起的焦黑山梁，前方的景象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一片相对低洼的地带出现在视野中，几块巨大的、被神雷劈得边缘熔融后又凝固的黑色岩石如同天然的屏障般矗立着，勉强构成一个能遮蔽来自上方大部分视线的角落。岩石下方，堆积着厚厚的、相对松软的焦黑浮土和枯枝败叶。
“就这儿了！歇会儿！累死小爷了！”萧遥眼睛一亮，率先冲了过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扒拉开岩石底部的一些浮土和枯枝，弄出个勉强能容身的浅坑，然后毫不顾忌形象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长长地、带着满足的叹息呼出一口浊气，激起一小片黑灰。
凌清雪随后跟至，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岩石形成的狭小入口处，警惕地向外扫视了一圈。荒野茫茫，暮色四合，除了风声呜咽，暂时看不到也感应不到明显的追踪气息。头顶的铅云似乎也暂时偃旗息鼓，只有边缘偶尔划过一丝黯淡的电光。确认暂时安全后，她才缓步走入这方小小的庇护所。
空间极其狭小，两人几乎是肩并肩地挤在岩石的阴影下。萧遥身上那股浓重的焦糊味、汗味，混合着一种奇特的、仿佛金属被高温灼烧后又急速冷却的气息，瞬间充斥了凌清雪的鼻腔。这种属于活人的、带着狼狈和温度的气息，与她周身萦绕的清冷寒气格格不入，让她感到一丝微妙的、从未有过的不自在。她下意识地想要挪开一点距离，却发现空间实在有限。
她最终选择在萧遥侧对面，靠近另一块岩石的地方，以最标准的、清冷孤高的姿态，缓缓盘膝坐下。动作依旧优雅，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峰之巅的孤松，与旁边那个瘫坐着、形象全无的萧遥形成了鲜明到极致的对比。她甚至没有去拂拭衣裙上沾染的尘土，仿佛那些污秽根本无法触及她内在的冰洁。
沉默，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带着一种奇特的张力。
只有萧遥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那依旧桀骜竖起的焦糊头发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凌清雪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他身上。看着他那张被黑灰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看着那被雷火燎得破破烂烂的衣袍，看着他那依旧带着劫后余悸和疲惫、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混不吝生气的眼神……还有他那竖起的头发，此刻安静了些，却有几缕特别顽固地翘着，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这画面，与她记忆中那个弹指间令元婴魔头灰飞烟灭、仿佛执掌生灭的神只身影，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强烈的反差感，如同冰与火的交织，在她心中反复灼烧、冻结。
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诡异的“喷吐”又是什么？
为何天道对他如此“特殊关照”？
他带着自己……又有什么目的？
无数个问题在她冰冷的心湖中翻腾、碰撞，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她习惯了洞悉一切，掌控局面，此刻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认知迷雾之中。这感觉，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焦躁。
就在这时，萧遥似乎终于缓过劲儿来。他侧过头，目光恰好撞上凌清雪那复杂难言、带着深深探究与迷茫的眼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冰层之下涌动的暗流，此刻清晰地映入了萧遥的眼中。
萧遥微微一怔。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极力隐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困惑与震撼，那是对他这个人存在的巨大不解。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牵动了脸上被雷火气浪灼伤的细小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他索性放弃，只是懒洋洋地、带着点戏谑地开口，声音因为疲惫和之前的嘶吼而显得有些沙哑：
“怎么？冰块脸，被小爷的绝世风姿震撼到了？还是被贼老天的热情招待吓傻了？”他指了指自己竖起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袍，自嘲道，“看吧，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下次看到有人要被臭虫碾死，老子一定绕道走！绝对不手欠！”
他语气轻松，带着惯常的玩世不恭，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逃亡和硬抗神雷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然而，凌清雪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某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那绝不是单纯的玩笑或自嘲。那情绪极淡，极深，像古井深处沉没的星芒，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疲惫，一丝被命运反复捉弄的无奈，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孤寂？
这瞬间的发现，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凌清雪冰封的心湖。那一直翻腾的迷雾似乎被这细微的触动搅动，一种陌生的、近乎酸涩的感觉悄然滋生。不是为了他的狼狈，不是为了他的强大，而是为了那深藏于嬉笑怒骂之下、惊鸿一瞥的孤寂与疲惫。
这感觉来得突兀而陌生，让凌清雪自己都感到一丝无措。她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想要重新筑起冰墙，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隔绝在外。然而，她的视线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依旧停留在萧遥脸上，落在他那狼狈不堪的眉宇之间，试图再次捕捉那抹稍纵即逝的孤寂痕迹。
狭小的岩石缝隙里，空气仿佛凝固了。荒野的风在头顶呼啸掠过，卷起焦土的尘埃。远处，似乎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属于掠食妖兽的悠长嚎叫，更添几分夜的凄清与危险的气息。
狼狈的逃亡者靠坐在冰冷的岩石上。
沉默的仙子凝视着他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孤寂。
焦糊味、尘土气、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在生死与狼狈边缘悄然萌发的、极其微弱的异样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转。
凌清雪冰封百年的道心深处，那道被天雷劈开、又被巨大反差凿出的裂痕，悄然弥散出一缕微不可察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