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三年春分夜,汴河泛着幽蓝磷火,虹桥下的漩涡像只吞噬万物的巨口。漕工张瓦头腰间系着草绳,赤足探入刺骨的河水中摸索。指尖触到块温热砂石的刹那,他的心猛地悬到嗓子眼 —— 月光穿透粼粼水波,照见砂粒间嵌着半枚元丰通宝,暗红锈迹在 “元” 字上蜿蜒,与三日前溺亡的押纲官耳后胎记如出一辙。
“河伯显灵了!” 张瓦头抖着嗓子喊,声音却被漩涡吸得破碎。老漕工们攥着船桨的手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河面泛起的层层黑雾。此处正是 “漕运四渠” 交汇处,每逢寅时,水面便会涌起诡谲暗流,仿佛无数冤魂在水下拉扯。十年前疏浚河道时,工部曾捞出十二具缠着水草的尸体,他们七窍塞满河砂,砂中混杂着从太平兴国到熙宁年间的铜钱,如同串起了一部血色货币史。
子时梆子响过,提点汴河堤岸司判官李允踩着沾满泥浆的皂靴,冲进河仓。二十具溺亡的纲船水手横陈在苇席上,尸身肿胀如鼓,皮肤下隐约可见砂粒在蠕动,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在啃食血肉。仵作挥刀剖开首具尸体胃囊,数百枚带血砂粒喷涌而出,当中裹挟的残页竟印着《熙宁漕运考课簿》的墨痕,字迹早已被血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元佑党人碑的碎石。” 开封府推官指尖抚过砂粒间的刻痕,官服后背瞬间洇出深色汗渍。那些被徽宗皇帝下诏焚毁的禁碑,此刻却以如此诡异的方式重见天日。更令人胆寒的是,第七具尸体左眼挖出的砂粒中,浮现出当朝宰相曾布的蝇头小楷,笔锋凌厉,与朝堂奏章上的字迹别无二致。
幽冥当铺现身漕渠时,李允正沿着运砂船留下的水痕追到陈留门。青砖砌成的门楣上,“广通渠” 界碑斑驳陆离,铜绿顺着 “通” 字的最后一笔滴落,宛如凝固的血泪。独眼掌柜把玩着漕渠图,砂漏里的细砂逆流而上,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幽光。“崇宁元年腊月,工部员外郎以清明心智为当,换得《木岸束水法》改进图。” 掌柜枯瘦的手指划过砂制当票,“擅改河道命脉,河砂反噬不过是报应罢了。” 他掀开账册,流动的河砂在宣纸上勾勒出六百宗漕运典当记录,每一笔都浸染着亡魂的气息。
子时三刻,李允戴着分水犀角潜入河底。千年河床宛如座阴森的坟场,汉唐漕渠桩基上绑着的铜钱尸在暗流中轻轻摇晃,水草缠绕的尸身随着砂流摆出奎宿星图的形状。十二万贯沉银泛着冷光,被无数砂粒托起,如同祭坛上的祭品。当铜钱尸们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珠,瞳孔里映出的竟是不同年代的汴京盛景:有朱雀门外的车水马龙,有金明池边的画舫笙歌,也有靖康年间的战火硝烟。最古老的尸身残存的衣料,与《汉书?河渠志》记载的西汉督造官服饰纹样完全吻合。
五更鼓响彻汴京时,李允跌跌撞撞冲进都水监。怀中铜匣渗出的血水染红了官袍,三百六十颗河砂在匣中剧烈震颤,拼凑出大观元年漕运图。每处标注的险滩,都对应着某位河官的忌日。三个月后,黑雨倾盆而下,夹杂着铜钱的砂粒砸在开封城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广济河底挖出的唐代闸官墓志背面,密密麻麻的当票编号排列整齐,最末一行朱砂小楷在雨水中愈发鲜红:“崇宁甲申,砂尽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