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四年冬,南宫的琉璃瓦凝着霜。朱祁镇蜷在褪色的蟒纹褥里,指尖抠着窗棂冰渣。院角枯井飘出腐叶味,混着远处飘来的《安魂曲》——那是弟弟朱祁钰为庆贺新太子生辰,特召喇嘛入宫诵经。
“陛下,该服药了。”老宦官捧来陶碗,汤药浮着油星,碗底沉着半片龟甲,刻着“景泰永祚”的谶文。
朱祁镇突然攥紧褥角:“井里……有哭声。”
老宦官手一抖,药汁泼湿了仅存的锦被。
三更梆响时,钱皇后摸进西偏殿。她拔下最后一只鎏金凤簪,簪尾沾着结痂的血——那是为织绣宫缎换银钱,被织机绞烂的指根。
“典当物:孝贞皇后金册。”她将玉轴展开,册页上“温良淑德”的朱砂印已晕开,“换三斗粳米,半筐银炭。”
幽冥当铺的柜台从井壁浮出,掌柜指尖抚过金册:“娘娘可知?您早典过更贵重的东西。”
钱皇后瞳孔骤缩。七年前土木堡惊变,她典当左眼视力换丈夫苟活,此刻右眼仅剩模糊光影。
“再加这双缠足。”她扯落绣鞋,露出畸变的骨节,“够换条棉被吗?”
柜台渗出青苔,当票凝成冰片:“可。但棉被会吸走南宫最后一丝龙气。”
晨雾漫过宫墙时,陈循的官靴碾碎井边薄冰。他袖中滑出青瓷瓶,倒出三颗冻梨——梨心嵌着吐蕃瞳蛊,遇体温即化。
“太上皇克扣炭火,特供鲜果暖身。”他笑得像尊裂釉陶俑。
朱祁镇盯着梨肉里游动的青丝:“陈卿可知?景泰元年你典当‘良知’,换内阁首辅之位时……”他突然咳嗽着掰开冻梨,“当铺掌柜漏说一事——那良知早被狗吃了!”
梨核滚落,钻出蓝翅蜉蝣。陈循暴退间撞翻炭筐,火星点燃他官袍下摆,露出内衬的蒙古狼皮——正是也先赐予叛臣的信物。
腊月十五月蚀夜,钱皇后将米粥煨在炭上。米香漫过庭院时,井口突然喷涌血雾,幽冥柜台在月影中重组。
“违约罚则:孝贞皇后私典凤簪,触发‘三不收’。”掌柜的影子里伸出骨手,攥住朱祁镇咽喉,“您已吞服瞳蛊,算不算‘将死之人’?”
钱皇后扑向炭盆,将金册残页掷进火焰:“再加典当物——朱祁镇余寿三十载!”
火光窜天的刹那,冻梨中的瞳蛊尖啸炸裂。陈循在宫门外惨叫打滚,官袍内狼皮化作锁链勒进骨肉——当铺收回了他用“良知”换的首辅之位。
五更雪落时,朱祁镇抚着新棉被怔忡:“被角金线……是徐妙锦的钢伞纹路?”
钱皇后右眼流下血泪。昨夜火中金册焚尽时,她看见幽冥契约的真相:七年前典当左眼换的并非丈夫性命,而是将“土木堡之败”的业债转嫁于谦——这才是英宗复辟后必杀忠臣的因果。
井沿突然凝结甲骨文冰花:“景泰丁丑,三不收破例,罚没南宫龙气抵债。”
院外传来撞钟声。朱祁钰的太子在生辰宴暴毙,喇嘛诵经声化作哭嚎响彻紫禁城。
【幽冥档案·卷五·第七十二契】
当票编号:景泰丁丑·井字捌拾肆
典当物:孝贞皇后缠足遗骨(掺左眼残魄)
所求:粳米三斗,银炭半筐,棉被一床
代价:南宫龙气枯竭;陈循首辅位除
星应:太阴蚀,主宫阙丧嗣
违约罚则:转嫁业债现世(应于夺门之变)
钱皇后摸索着拿起半片铜镜。月光下镜面映不出人像,只浮着二十八星宿的裂痕——那是初代掌柜改写《连山易》时崩碎的天轨。
朱祁镇将冻梨埋进枯井:“下次典当什么?这身囚衣?”
雪粒落进她空洞的眼窝:“不,典当‘景泰八年正月十七’的晨曦。”
镜中突然闪过夺门之变的火光。井底传来掌柜的叹息,如冰层碎裂:
“可您二位……活不到那天了。”